杜长者见她面如金纸,脉搏微弱,出得气多,进得气少,十分凶险,忙教丫鬟将熬好的老山参汤徐徐喂服。待一碗汤喂完,玉娘子面色稍见好转,呼吸逐渐平稳,身子也能动了。她摆手令众人出去,只留下两个贴身丫鬟,帮她清理身下秽物,换好新的铺垫,净了手脸,却才命丫鬟请杜长者及几位体己人进来,说要交待后事。杜长者听了,心如刀割,腿若注铅,领着哭哭啼啼的三保、杜喜儿一步一捱地走到病榻前,见玉娘子神智清醒,却才将提到嗓子眼的心放下一半。见有人掇把凳子过来,遂坐下问道:“女儿,你现在感觉如何?”玉娘子异常平静地答道:“多谢爹爹疼爱,感觉好多了。”杜长者安慰道:“那你就不要胡思乱想了,好好静养。为父就是倾家荡产,也要周全你的性命。”玉娘子苦笑道:“爹爹别说傻话了。我的病症自己清楚得很,已入膏肓,根本无药可治,就不要再折腾了。女儿临走之前,有几句昧心话儿当对您讲明,否则死不瞑目。”杜长者强忍住泪水道:“你说。”玉娘子道:“当年亡夫弃时世,曾留下一盘线香。再三叮嘱,若到万分危急时刻方可点燃,届时就会召来蓟半仙,自会化解危难。前时您老病势危重,本该将其点燃求助,因念及此乃亡夫之物,迟迟下不了决心,至今还在身边。一旦想起,总觉愧对老爷恩情,此也就成了女儿的一块心病,时常耿耿于怀。值得庆幸的是,爹爹吉人天相,得到奇人异士相助,天才地宝加持,保全了千金之躯,女儿才稍觉宽慰。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亡,其鸣也哀。’望爹爹看在将死之人份上,宽宥女儿自私之心。”杜长者听了,抹着泪眼道:“女儿说哪里话?要是我这条老命能换回你的性命,老夫情愿代你去死,眉头也不皱一下。怨只怨老夫为了苟延残喘,累女儿成此模样。每每思及,自是愧悔得要死。在我心中,你虽非亲生,更胜似亲生。你只有十二分的好,无有一毫的错,再休提什么宽宥不宽宥的话。我且问你,贤婿留下的信香,却何妙用?”玉娘子道:“想当年,前夫与蓟子训脾性相投,结为异姓兄弟,留下两盘信香,倘若遇到性命攸关之事,点燃信香,即便他在万里之外,也会赶来相助。又再三叮嘱,不是十分凶险,莫可轻用,否则白白折损他的修为。前日逃亡途中,用去一支。还剩一支,本想留与三保应急,平素珍惜如命,故而保存至今。”杜长者道:“那还等什么?赶紧拿出来,我与三保亲自去点。”
玉娘子十分费力地点点头,叫过贴身丫鬟,在她耳边小声吩咐几句。那丫鬟便脱鞋上炕,从玉娘子头枕的被褥下面摸摸索索找到钥匙,打开炕柜上架的一只箱笼。探手入内,将衣物拨拉几下,从右后角箱底摸出一个油布包,将探询的目光投向玉娘子。见玉娘子微微点头,方才跳下炕头,将油布包交给杜长者。
杜长者打开油布包,见里面果然有一盘线香,茶杯般大小,制作精良,异香扑鼻。复又包好,嘱咐玉娘子道:“女儿安心静养,我与三保就去点香。等那蓟子训到来,我女儿肯定有救。”说完便领上三保、杜喜儿、杜福等一干亲随,来到十字路口,摆个香案,将信香用支架挂起。信香散开,犹如一座锥形尖塔,颤颤巍巍,在微风中上下跳动。杜长者打着火石点燃,命三保、杜喜儿跪在香案前,虔诚祝告。众人皆立在他俩身后,目不转睛地盯着信香。
信香刚刚燃完一圈,就见从东边官道上飘来一团黑影,眨眼间到了香案前。时已大后半夜,秋高气爽,朗月当空,给大地洒下一层银光,眼前的一草一木皆清晰可辨。众人仗着人多势众,亦不甚惊惧。凝目细看,却是一只黑色狐狸。那狐狸皮毛发亮,双眼泛着荧荧绿光,也不惧人,在香案前蹲身而立,犹如家犬,摇摆粗大尾巴,十分惬意地嗅闻信香气息。人兽对峙片刻,杜长者双手抱拳,徐徐言道:“狐仙深夜大驾光临,敢问与蓟仙人可有渊源?”黑狐仰首“嘤嘤”回应,似乎懂得人言。杜长者见状大喜,复又问道:“你莫非是蓟仙人的信使不成?”黑狐喉咙发出“咕咕”声响,将头点了几点。杜长者又问:“蓟仙人现在何处?”黑狐“呜呜”叫了几声,摇头摆尾,状似不知。杜长者奇道:“你既是蓟仙人的信使,怎的不知他的下落?”黑狐听了径自走到香案前,伸长脖颈,凑近香火,鼻孔抽动几下,又退回原地,依旧犬蹲,只将绿莹莹的眼光投向众人。杜长者心中揣摩道:“呀,原来它也是被此香引来的,不知与蓟仙人是什么关系?不过,这黑狐懂得人言,多少有些道行,它能被信香引来,蓟子训应当也有知觉。看来,今晚这盘信香还是有些作用。”众人见杜长者不再言语,皆屏声敛气,静静地凝视着香火,时不时偷眼打量一下那只黑狐,现场一片沉寂,安静地仿佛能听到自己“咚咚”地心跳声。眼看信香燃尽,还是不见蓟子训的影踪。杜长者遂问黑狐道:“敢问狐仙,蓟仙人今晚能来吗?”黑狐站起身子,摇头摆尾,“嗷嗷”叫了几声,绕着他们转了几圈,径奔来路,如飞般逸去。
众人将目光投向黑狐隐去的地方,又等了约莫一炷香时辰,直盯得眼眶发酸,眼皮发麻,期盼着有新的发现。左等右等,只闻得松涛阵阵,流水潺潺,那有人的踪迹?杜长者肚内寻思,常此干等也不是办法,又担心玉娘子的安危,还是回去静候为上。便命人撤了香案,原路返回。
一行人进的院子,走到玉娘子的卧房,见房门虚掩,遂推门而入。时玉娘子又昏睡过去,小丫鬟亦爬在炕沿边困觉,室内烛火忽明忽暗,空气中弥散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平添了一丝恐怖气氛。杜长者轻咳一声,丫鬟惊觉,揉着眼睛问道:“老爷回来了?”杜长者“嗯”了一声,皱眉问道:“小娘子境况如何?”丫鬟道:“还是老样子,一阵清醒,一阵糊涂。我却才拾掇净她的身子,许是挣着了,刚刚睡着。”杜长者小声对众人道:“那就不要打扰,教她好好睡上一阵,大家在外头等着罢。”众人领命,齐齐退出,只留下三保与那个小丫鬟守着。杜福叫醒另一名丫鬟,将客厅烛火点亮,众人便随着杜长者在客厅闲话坐等。时候不大,天色微曦,断断续续便有家人来回走动。杜福便教他们在厨下烧些汤水,伺候杜长者洗盥。
天麻麻亮时,忽闻有人回报,说蓟子训到了。杜长者听了,喜出望外,忙与杜福抢出房门,就见蓟子训已在院中。只见他一身道装,仙风道骨,气宇轩昂,背负葫芦,腰间挎口宝剑,身边站着那只黑狐,俯首帖耳,甚是温顺。看到杜长者,大老远便打个稽首问道:“长者别来无恙,贫道这厢有礼了。”杜长者跃下廊沿,飞步赶到近前,抱拳还礼道:“谢天谢地,总算把你盼来了。”蓟子训道:“到底出了啥事,将贫道从东海十万火急召回,累人一身臭汗。”说完便转头对黑狐道:“你跟着我多有不便,莫若先回白云峰去,待我完事之后再去找你。”黑狐“嘤嘤”应答,将小脑袋在他大腿上蹭了一圈,方才恋恋不舍地转身离去。
杜长者见状,嘿嘿一笑道:“你确是法术精高,连千年狐狸都能驱使。”蓟子训道:“万物亦有灵,众生皆平等。投桃当报李,做人莫欺心。只要诚心善待,天地万物皆可友之,非干术法也!”杜长者道:“一见面就论道,实非我等凡夫俗子之能事。你远道而来,先吃杯茶,缓口气儿,咱边喝边说。”蓟子训道:“那倒不必,还是先说事罢。”杜长者道:“也行。”接着便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将玉娘子病重情由简单陈述一遍。蓟子训认真听完,蹙起眉头道:“怪不得最近我老是心血来潮,不知所以然,却原来应在小娘子身上,恐怕是凶多吉少。”杜长者闻听此言,面色一凛,心中多少有些不快,故意干咳两声掩饰道:“先生说哪里话?你能从万里之外瞬间赶来,说明神术通天,还望大发慈悲,挽救小娘子性命则个。”蓟子训摇手道:“这个可不敢打保票,只能是尽人事而听天命罢了。站在这里多说无益,走,还是先瞧瞧小娘子去。”杜长者道:“如此甚好。”便与蓟子训并肩而行,径直来到玉娘子病榻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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