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黄霓慢慢腾腾走了过来。黄云见他背后斜挎一个包裹,手中还提着一个崭新包裹——却原来是玉娘子连夜赶制了两套袍服相赠。问知原委,免不了又说些客套话。黄云要众人留步,无人肯依,大家边走边话,直到出了杜府,黄云才将藤篮递给三保道:“这个东西于我已无多大用处,干脆留给你罢,做个念想。望你好好珍藏,千万不可损毁,更不能转手他人,将来定有好处。切记,切记。”三保接过藤篮,无言以对,只是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不知不觉间,已到村口。黄云从黄霓手中要过那只崭新包裹,搭在肩头,双手抱拳,恳请众人留步,委婉言道:“俗话说:‘送客千里,终有一别。’咱们就此别过,诸位请回吧。”两厢依依惜别,送行者尽皆止步。黄云便与黄霓迈开大步,头也不回地径奔黄龙洞去了。
从此日起,杜府又恢复了往日的秩序。杜贵带了杜磊及几名心腹从人自去汉中经营商号;杜福依旧打点庄田等内外事宜;杜长者有事则场面应酬,闲时便传授两个孙儿武艺;玉娘子得以解脱,回到自家别院,专心操持义学事宜……阖府上下,其乐融融。
日月如梭,光阴易过,转眼间夏尽秋至。谁承想乐极悲生,玉娘子因劳累过度,积劳成疾,慢慢生出一种不尴不尬的怪病:日每里茶饭不思,郁郁寡欢;整夜晚辗转反侧,彻夜难眠。更有甚者,经水失了准头,淋漓不断,一天要去十几次茅房,每次血流入注,能将茅坑染红。连续几日,一个俏生生的小娘子就被折腾地卧床不起,奄奄一息。
杜长者心急如焚,派人四处延请名医,遍服人参、鹿茸、龟胶、阿胶、当归、地黄、川芎、白芍、泽泻、参三七之类的补益药物,终是惘效。万般无奈,只得厚着脸皮,亲自修书,遣人催请鸡峰山玉面郎君及黄龙洞黄龙真人。也是玉娘子命运不济,偏偏二人均又不住,归期未卜,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病症一日重似一日,到后来竟连卧房内的空气中都弥漫着淡淡腥气,混杂些难闻的药草味道,令人心生恐惧。杜长者整日间在外院呼天抢地,捶胸顿足,后悔自己过于贪心,不该将那石芝一人独享。早知如此,就该将其留下,挽救女儿性命。奈何世上之事,悔前容易悔后难,更无处买后悔药。除了愧悔,束手无策。
至晚,探视之人尽皆散去,屋里只有三保与两个贴身丫鬟陪护。三保自那日放走白蛇,脑海中时常浮现出它那亮丽身影。每当此时,便偷偷捧着那只藤篮黯然神伤,独自发呆。自母亲生病后,他要日夜侍奉,很少单人独处,遂将藤篮秘密藏好,再没摸过。今夜见母亲病危,噙着两颗泪眼,暗自啜泣。看到母亲昏昏沉沉睡去,便爬在炕沿前小憩。怎奈心绪烦乱,无法入睡,又胡思乱想起来。一时间想起白蛇,便觉心里痒痒,遂与那小丫鬟打声招呼,悄悄离开,回到自己住处,从箱笼内取出藤篮,捧到眼前端详良久,思绪万千,嘴里自言自语道:“白蛇呀白蛇,你如今却在哪里,处的还好吗?你若有灵,就保佑娘亲转危为安。娘若去了,丢下我一人孤孤单单活在世上,还不如死休。到那时,恐怕咱就真没有见面之日了……”说到这里,忍不住潸然泪下。就这样说一阵、哭一阵,不觉困意袭来,遂将藤篮揣到怀里,坐在矮凳上,背靠炕沿边迷迷糊糊进入梦乡……
三保睡得正香,却被陪侍母亲的丫鬟摇着膀子叫醒,睡眼惺忪地问道:“你不在娘亲房里伺候,喊我作甚?”丫鬟回道:“夫人醒了,说有几句话儿要与你交待。叫得急迫,赶紧去吧。”三保一听“交待”二字,心里“咯噔”一下,惊得魂不附体,忙一骨碌拾起身子,急慌慌跑到母亲身边,只见她呼吸急迫,显得异常难受,只叫了一声“娘亲”,便喉头梗塞,双目含泪,泣不成声。
玉娘子昏昏沉沉,一时清醒,一时迷糊,听到有人呼唤,悠悠醒转,睁眼一看,见是儿子三保,无比心疼地细细扫了几眼,人便又有了些精神,瞥见他怀中鼓鼓囊囊,开口问道:“你怀里揣的是什么东西?”三保闻言一怔,低头一看,却是那只装过白蛇的藤篮,因刚才走得急迫,忘了收拾,还在衣衫下面掖着,遂小声回道:“没什么,一个小玩意儿。”玉娘子道:“什么玩意儿如此珍贵,须臾离舍不下。拿出来让娘瞧瞧。”三保不好推拒,只好从怀中取出藤篮,在母亲面前晃了晃,收在身后,勉强笑道:“一只藤篮而已。”玉娘子看到藤篮,不由勾起一桩心事,人又清醒了许多,强自打起精神,将身拾个半起,示意丫鬟用叠好的被子垫住后背,侧身儿斜躺着,喘了几口粗气,方觉舒适了许多,命丫鬟道:“你先去歇息一会罢,这里有三保陪伴就行了。”丫鬟问三保道:“你能行吗?”三保道:“能行。你先去吧,有事了我喊你。”丫鬟叮嘱了三保几句,转身离去。
目送丫鬟出去,又将屋门掩上,玉娘子却才满意地将目光收回,定定地投向三保。目光犀利,仿佛能洞穿人心,直看得三保心里发虚,不敢对视。就像做了错事被娘发觉,低下头杵在那里,静等挨训。注视良久,玉娘子幽幽言道:“你身后那只藤篮有甚来历?这里再无外人,你就实话告诉娘亲吧。”三保兀自狡辩道:“它只是狗蛋爷爷编的一只普通篮子而已,有甚来历?”玉娘子冷笑道:“你还敢嘴硬?我且问你,既然是一只普通篮子,缘何却到了你黄云师伯手里?他是个有道行的人,应该不会做无意义的事,藤篮在他手里必有妙用。临走时他又将藤篮交付于你,又说出那几句不云里雾里的话,你以为娘就听不明白?我只是不愿戳破而已。再说,自从你有了这只篮子,几乎是形影不离,视若珍宝。此中必有隐情,你就痛痛快快告诉娘吧。”三保嗫嗫嚅嚅道:“娘亲多虑了,委实无有。”玉娘子听了,长叹一声,双目微闭,豆大的泪珠从眼角滚落而下,将两肩头衣衫打湿一片,急得三保连声喊“娘”。玉娘子除了流泪,只不言声。三保无奈,只好双膝跪地,泣声说道:“罢,罢,罢,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娘亲莫要生气,我这就说与你听。你先不要伤心了好吗?”玉娘子听了,这才睁开双眼,柔声问道:“你还有甚的顾虑?”三保道:“我答应过黄云师伯,再不与外人说的。”玉娘子嘴角浮现出一抹笑容,示意三保起来,用汗巾擦去她眼角泪水,缓缓扬起手臂,无比心疼地轻抚着他的脑袋道:“人而无信,不知其可。诚实守信,美德也!你做的很对,不亏为我的好儿子、乖宝宝。不过,你现在告诉娘亲亦不算失信。因为,娘不是外人,再也不会说出去了。”三保道:“好,好,我就全部说与你听。”接着便将自己如何发现并放走白蛇的经历一五一十地抖落出来。玉娘子十分安静地用心聆听,时不时发出几声叹息,听完后又教三保将最后对白蛇说的话复述了两遍,回味片刻,凄然说道:“冤家呀,你可坑苦了娘亲!”三保一脸茫然道:“我私自放走白蛇,连黄云师伯也没有怪罪,却与娘亲有甚的干系?”玉娘子道:“人有善念,天必从之。放生白蛇,娘不怪你。如果娘亲遇上,也会毫不犹豫地放走它。只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将你的名字告诉它。试想,大凡精怪之类,毕竟心智有限,能记住的只是一时一瞬间的事,它假若还记不清楚你的人,就会记住你的名。它此番被你师伯制住,失了道行,必然心声怨念,恢复道行后肯定会前来寻仇,你就是它一丝记忆中首选之人。直到此刻,我才明白了你黄云师伯的良苦用心。他将藤篮交你保管,就是恐防日后白蛇前来寻仇。因藤篮曾禁锢过它,自然心存畏惧,看见就会远远避开,你带在身边亦可避祸。可俗话说,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依仗小小藤篮防身,终非长久之计。想那白蛇毕竟是兽类,可谓是人面兽心,最难防备。倘若你日后有个三长两短,我有何面目在地下去见你父,这还不是坑娘吗?”说到这里,玉娘子忧心如焚,悲痛欲绝,叫声“冤家呀——”又昏死过去。唬的三保高声呼唤,只是不醒,遂嚎啕大哭。惊动丫鬟及近邻人等,闹闹嚷嚷,忙活半晌,终是无果。有人报知杜府,杜长者闻讯带着杜福等人匆匆赶来,掐人中,针百会,强灌醒神丹,高诵招魂咒,折腾到后半夜,方才悠悠醒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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