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因为如此,盐引关乎往后的铸币权,内廷和户部才各自都不肯松口,想要负责印制盐引。 有时候也恨户部尚书王国光那厮,对这些事情太过敏锐。</p>
殷士儋听得皇帝一句夸奖,如同夏日饮冰一般畅快。</p>
振奋开口道:“如此,臣有条陈奏与陛下。”</p>
朱翊钧含笑伸出手:“殷卿请说。”</p>
这是谈条件了,待遇不好不肯上任的意思。</p>
朱翊钧也乐见这个环节,这都是政治协商的良好氛围。</p>
殷士儋想了想,干脆起身走到正中央,站在一个君臣奏对,画面最和谐的位置。</p>
恭谨行礼道:“其一,为防民间伪造,盐引当五年一换,统一换盐,废除过期盐引。”</p>
既然皇帝要以其类宝钞,那盐引就只能是不记名的了。</p>
不记名,就得防止伪造。</p>
否则出了事,盐政衙门崩盘,他难辞其咎。</p>
其余的手段不论——那是工匠的事,他不需要考虑这些。</p>
从大局上而言,及时更新换代,作废以往,才是重中之重。</p>
朱翊钧点了点头,投去殷切的目光,示意他继续说。</p>
这态度,就是同意了。</p>
殷士儋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也不起身:“其二,臣斗胆,将盐引发售之权,独归于盐政衙门。”</p>
“届时,但凡有一张盐引领不出盐,臣甘愿伏诛!”</p>
他也是被搞怕了。</p>
宝钞发行起来肆无忌惮,此前的盐引也是滥觞成灾。</p>
万一这次又有人打着饮鸩止渴,捞一笔就完事的心态,那他殷士儋成什么了?</p>
凡有一点可能,他也不愿意第一次见皇帝,就提出得让人不快的事。</p>
但是,既然接下这个差事,就不得不考虑风险。</p>
只有捏在自己手里,有多少盐,发多少盐引,他才能把事情做下去。</p>
事关重大,正当殷士儋以为还要再费一番口舌时。</p>
出乎他的意料,皇帝很是爽快地应了下来:“这是题中应有之义。”</p>
“每年中枢印制的盐引,会与盐课数目对应,只由盐政衙门发售,中枢绝不再发盐引。”</p>
起步阶段,培植信心才是最重要的。</p>
其余的金融目的都得靠后站。</p>
殷士儋大大松了一口气。</p>
接下来的语气,轻松了不少:“其三,海北、四川、云南等处盐课提举司,天高路远,运盐不便。”</p>
“请陛下允准臣,就地行盐。”</p>
开中法那也是两淮两浙的盐,最多加个山东,就是因为漕运方便。</p>
至于更远处,就得因地制宜了。</p>
就怕皇帝瞎指挥。</p>
朱翊钧二话不说,点头道:“可。”</p>
地理资源禀赋,是如今最不能忽视的,要是想法太超前,更容易坏事。</p>
就拿四川来说,那地理条件,也只能就地行巴盐,几百年都这样。</p>
甚至他前世,都还在叫巴盐,或者盐巴,都成习惯了,不是没有缘由的。</p>
殷士儋一口气说完他的条陈,或者说上任的条件,都出奇地顺利,心中对皇帝的评价又高了不少。</p>
然后便犹豫起了,最后一个问题此时要不要问。</p>
朱翊钧见他欲言又止,撇了撇嘴,主动问道:“卿还有何要奏?直言不讳便是!”</p>
殷士儋连忙摇头:“陛下,非是还有挂碍,只是……还有一事,需请陛下明示。”</p>
朱翊钧颔首:“但说无妨。”</p>
殷士儋沉吟半晌,斟酌语句后,才缓缓开口道:“陛下,两淮行盐,可要因地制宜?”</p>
他多少能猜出,如今的中枢,有意拆分南直隶——至少,也要降格为行省。</p>
否则,也不会特意将盐政衙门设在山东,压制两淮盐课转运司了。</p>
就是不知道,他要出多大力。</p>
朱翊钧转过头,看着语气小心的殷士儋。</p>
心中不由啧了一声。</p>
不愧是前殿阁大学士,心思真通透。</p>
既然问到这个份上了,他也不遮掩,直言不讳道:“自然要因地制宜,两淮的盐,应天诸府与凤阳诸府,无论是地理,还是水运,亦或是徽商,各自有各自情况嘛,卿自己把握罢。”</p>
行政区划,除了简单粗暴的地图划线,经济上的分化,更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p>
殷士儋心领神会,默默行礼应下。</p>
随后,君臣二人又议了议衙门选址、人员编额、运转经费等等事。</p>
这些事相对而来没那么重要,主要是君臣相互了解,必要的途径。</p>
正事说完,气氛又相对轻松了不少。</p>
说起殷士儋给先帝讲学之事,朱翊钧还主动求问了一些《大学衍义》、《贞观政要》的要领。</p>
气氛浓烈时,殷士儋还现场赋诗一首,呈与皇帝——皇帝赞不绝口,称其体齐鲁之雅驯,兼燕赵之悲壮,禀吴越之婉丽。</p>
让殷士儋老脸如雏菊般绽放。</p>
只可惜皇帝没他想象中那样,同样赠诗一首,让他有些遗憾。</p>
看来此前那首词果然不是皇帝自己写的。</p>
正当二人相谈正欢时。</p>
张宏从文华殿东偏殿外走了进来。</p>
殷士儋眼尖,见其手拢在袖子里,便知是有要紧事。</p>
张宏进来后,直接站在皇帝身侧,不言不语。</p>
殷士儋当即会意,站起身告退。</p>
朱翊钧温和地勉励了两句,让司礼监秉笔太监魏朝相送。</p>
直到殷士儋退下之后,朱翊钧才看向张宏,伸了个懒腰,站起身道:“说吧,什么事?”</p>
张宏没直接汇报,那就不是急事。</p>
话音刚落,张宏便恭谨地跪倒在地,从袖中拿出一份批红的奏疏:“陛下,是此前下礼部的奏疏。”</p>
“礼部部议说‘祖宗成法,不可轻变’,请陛下三思。”</p>
说得好听,其实就是挡回来了。</p>
朱翊钧默然。</p>
也不去拿张宏手里的奏疏。</p>
内容他自然知道。</p>
是此前与内阁商议的,放开宗室商禁、爵位推恩等等事宜。</p>
都是给湖广的事,准备的后续——湖广的事,自然不是杀一通就结束了,宗室这些年杀官的,杀百姓的,可不少,不解决源头,以后还会有数不过来的张楚城。</p>
就以楚藩为例。</p>
历史上万历三十二年,楚藩朱蕴钤,劫走了献给朝廷的两万两白银。</p>
湖广巡抚赵可怀提讯时,被朱蕴钤和朱蕴訇挣断刑枷,当场打死!</p>
那可是巡抚大员!</p>
哦对,朱蕴钤不仅没处死,之后还袭爵崇阳王,甚至身体倍棒,在永历十一年二月降清。</p>
所以,张楚城的案子,不止是张楚城,湖广的宗室,不止是湖广宗室。</p>
更重要的,是让宗室别再养这些奇葩了。</p>
在钦差去湖广之后,朱翊钧跟内阁张居正、高仪等人,已经商议好了事后如何改制宗室。</p>
正是明白改制宗室容易戳到某些人敏感肌,朱翊钧才赠诗给首辅次辅,寻求支持。</p>
只是没想到,如今倒是在礼部卡住了。</p>
祖宗之法不可变?</p>
礼部和宗人府固然有不少这种人。</p>
不过更多了,恐怕是单纯想反对自己吧?</p>
看来张四维,对自己意见很大啊……朱翊钧忍不住笑了笑。</p>
他看向张宏,突然问起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蒋克谦昨日回来的吧?”</p>
张宏低眉顺眼:“昨日夜间回的京。”</p>
朱翊钧若有所思:“他是快马自然要快些,若是正常走驿站的话,消息大概什么时候能到京城?”</p>
张宏想了想:“山西毕竟离得近,大概再等两三日消息就能到了。”</p>
朱翊钧哦了一声。</p>
他将奏疏接过,看了一眼,仍在御案上,朝张宏吩咐道:“去跟元辅和先生说,就说……让他们廷议推举张四维入阁罢,朕这次会同意的。”</p>
本来礼部不是什么要紧位置,让张四维多呆一段时间也无妨。</p>
可惜,现在要动宗室了,礼部这样不配合,那就不行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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