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三年一次的春闱，也就半年多的时间。</p>
有志进士的学子，这时候已经开始摩拳擦掌了。</p>
整个京城，研学的氛围都很是浓烈。</p>
哪怕各府高官的子弟，也往往相邀结伴，既是学问碰撞，也是鞭策自己。</p>
近日，张四维府上，便热闹非凡，研学的氛围不比全晋会馆差。</p>
王崇古的儿子王谦、杨博与王崇古的女婿冯沦、张四维的亲家韩栴等人，再加上张四维自家的儿子张甲征。</p>
都是一起学习的好亲戚。</p>
至于其中有哪些人，是为了来安抚张四维，缓和亲戚关系，就见仁见智了。</p>
冯沦合上手中的《高文端奏议》，又拿起一本《帝说图鉴》随意翻了翻。</p>
科举嘛，除了经典之外，也要写策论的。</p>
现下当权大臣的著作，都得翻阅一遍，等到考官人选出炉，才好迎合其好恶倾向。</p>
不过帝说图鉴毕竟是启蒙读物，罗列历代帝王好坏之事迹的，配图都占了大半。</p>
实在没什么仔细研读的必要，冯沦只粗略地看了一遍。</p>
半晌之后才缓缓合上，有些感慨道：“元辅还真是钟情唐太宗，八十一美德事迹中，唐太宗独占十三项。”</p>
说着，已经决定今年策论，引经据典时，必须给唐太宗一个位置。</p>
韩栴顺嘴就把话接了过来：“毕竟千古一帝，该有这分量。”</p>
说着，他也从书堆里翻出一本帝说图鉴，递给一同前来的八岁侄子，韩爌——韩栴兄长韩楫是高拱门生，去年风波，被贬出了京，京中家人也都由韩栴代为照顾。</p>
这侄子，虽然年仅八岁，但着实聪慧，他外出研学，向来都会带上，耳濡目染一番。</p>
当然，韩栴自然不知道，他这侄子韩爌，历史上可是当朝首辅，东林党元老。</p>
此时有点神童特质，再正常不过了。</p>
张四维之弟张四端闻言，当即摇头道：“千古一帝？我看，唐太宗与今上相比，弗如远甚。”</p>
话音一落，几人表情各异。</p>
这时候私下里拍皇帝马屁，是不是给大家当外人？</p>
以往张四端可没少谤讥皇帝。</p>
王崇古独子王谦，更了解这表弟的性子，好奇道：“表弟此言何解？”</p>
张四端理所应当地点了点头：“唐太宗与今上相比，唐太宗有十败，今上有十胜。”</p>
众人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p>
只见张四端手里拿着书，摇头晃脑：“唐太宗逐鹿中原，颠沛半生才有天下；而今上生而有帝位，传承有序，应天顺命，此道胜一也。”</p>
话一说完，众人立马反应过来——果然还是原来的味道！</p>
原来是变着法开皇帝的玩笑，那没事了。</p>
一个定鼎天下，一个传承得位，高下自然立判。</p>
张四端开了头，也就不再卖关子：“唐太宗命颉利献舞而辱之，有失格局；再观今上，赏土蛮汗，封朵颜卫，外虏宾至如归，此仁胜二也。”</p>
众人会心一笑。</p>
“唐太宗纳齐王妃，罔顾人伦，为人不齿；今上独僻西苑，孝事陈太后，此德胜三也。”</p>
这是最近才有的流言。</p>
去岁皇帝威逼了陈太后，又将其圈养在西苑，命妇都难得一见。</p>
说不得就是见其貌美丰腴，偷偷在西苑做些什么罔顾人伦的勾当。</p>
“唐太宗朝有魏征之流，胆敢面刺君上，无法无天；今上言路尽是栗在庭、葛守礼等体恤圣心之臣，此治胜四也。”</p>
张四端越说越来劲：“唐太宗对下直来直往，不知变通，今上于臣子曲意相迎，礼贤下士，此……”</p>
话说到一半，就见几位同学已经默默别过脸，他不由奇怪。</p>
正纳闷，就见侄子张甲征，一个劲朝他身后使眼色。</p>
张四端立马明白不妙。</p>
他艰难回过头，果然见门外站着两人。</p>
一人是礼部侍郎马自强，另一人，赫然便是自家兄长张四维，后者此时正脸色难看盯着他。</p>
冯沦、韩栴等人见状，立刻起身，尴尬笑道：“哈哈，今日收获颇丰，还要回去整理回忆一番，先到这里罢。”</p>
说罢，给站在门外张、马二人行了一礼，匆匆告退。</p>
王崇古独子王谦走在最后，行礼后却没径直告退。</p>
反而是酝酿了一下语气，朝张四维露出熟稔的神态：“表兄，明日娘亲要给府上办个家宴，特意让我来请表兄。”</p>
自从王崇古入阁后，两家关系就开始有些僵硬。</p>
王崇古占了自家外甥便宜，自然想方设法安抚。</p>
可惜张四维还在气头上，并不给面子。</p>
他瞥了一眼这表弟一眼，神色不善地摇摇头：“我与舅父身居高位，私下里正当避嫌，我就不去了。”</p>
张四维朝儿子吩咐道：“甲征，明日替为父走一趟，去看看你舅公，省得说咱们家也不讲亲情。”</p>
张甲征苦着脸应是。</p>
这父亲是年纪到了，近日脾气越发差了。</p>
张四维说罢，便领着马自强转身离去。</p>
留下王谦在原地表情僵硬。</p>
避嫌？</p>
你跟马自强儿女亲家——张四维一女嫁于马自强之子马慥。</p>
如今两人大摇大摆就在面前走着，还说避嫌！？</p>
这是故意给自己难看啊！</p>
王谦心底忍不住啐了张四维一口——也不看看现在是谁进了内阁，还在这里摆谱！</p>
面上自然还是跟张四端、张甲征苦笑，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请他们明日务必赴宴云云。</p>
张四端倒是与这表兄关系不错，奈何他也知道最近两家因为什么事情不快。</p>
甚至于，今日来的这些亲戚，几乎都是来同张四维缓和关系的。</p>
韩栴的兄长与张四维关系莫逆。</p>
冯沦八成代表杨博一系人的意思。</p>
要真是只王谦一人来，说不定府上门都进不了。</p>
张四端这个弟弟，此前几次想去说合，结果都被兄长发了脾气。</p>
如今已经不敢去触这个霉头了。</p>
只两头为难地送王谦离开。</p>
而故意甩脸色，败人兴致的张四维，则是跟马自强进了书房独处，才舒缓了神色。</p>
他有些愤懑几乎委屈地开口道：“体乾看见了吧？”</p>
“起先我那舅父夺我内阁之位时，没几个人替我去劝我那舅父。”</p>
“如今我吃了亏，反倒隔三差五来府上，都劝我息事宁人！”</p>
“真是岂有此理！”</p>
除了这些亲戚在家里劝也就罢了。</p>
去礼部坐班时，又有右都御史霍冀，兵部尚书石茂华，乃至翰林院的小辈王家屏，天天去礼部劝他，让他大局为重，反正他张四维入阁，和舅舅入阁没什么区别嘛。</p>
简直欺人太甚！</p>
张四维还是头一次被人劝大局为重！</p>
马自强也无可奈何。</p>
要不是怕坏了两人之间的交情，他也想劝劝张四维——虽说是乡党，但入阁这种事，哪有人会谦让的。</p>
他马自强当初不过考上三甲同进士，不也跑上跑下，硬生生选了庶吉士？</p>
在为什么做准备，大家心里没数？</p>
换他马自强坐到王崇古那个位置上，他也不会让。</p>
不过，张四维在气头上，显然不能说这些话。</p>
马自强也只能选择顺从：“确是委屈子维了。”</p>
他装模作样地唉声叹气，附从张四维的情绪，而后不着痕迹地转移焦点：“这还是得怪中枢，怎么能出尔反尔。”</p>
“既然子维都代杨公掌内阁事了，如何另作他选。”</p>
张四维怪皇帝都比怪自家人好，那不是破坏内部团结嘛。</p>
张四维一听这话，当即冷静了下来.</p>
脸上的恼怒霎时间收殓得一干二净。</p>
他沉默了半晌，叹息吟道：“不涉长安道，焉知行路难。三门扼地轴，九折入云端。”</p>
“水渡那弹楫，霜征但抱鞍。垂堂宁可冒，风举羡鹏翰。”</p>
马自强听得入神。</p>
下意识拊掌而笑，赞道：“好诗！”</p>
这首诗，无论是引经据典，还是意向格调，都是上佳之作，可谓独抒神情，深造自得。</p>
其中的艰辛坎坷，以及苦闷心情，跃然纸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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