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三者，诸卿何以教朕？” 朱翊钧说罢，环顾几位大臣。</p>
他说的三点，分别是淮盐的发售模式，淮盐的体量，以及中枢的统筹权。</p>
总而言之，都得改。</p>
见几人都陷入沉思，一时没有言语。</p>
他直接看向申时行，点名道：“申卿，你是南直隶人，你先说。”</p>
申时行连忙起身：“陛下，臣从未以乡党自居，此事与籍贯无关！”</p>
朱翊钧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紧张：“想法上或许没有乡党，事实上总是存在籍贯的嘛，申卿不必紧张。”</p>
申时行无奈。</p>
脑海中快速思忖起来。</p>
这三点必然不是空穴来风，皇帝侃侃而谈，多半是心中有腹稿。</p>
这是科举破题啊。</p>
申时行仿佛又回到了殿试那一天，脑中千回百转。</p>
皇帝究竟是什么意思？</p>
改良盐政所提到的三点，盐引发行……中枢统筹……体量……</p>
申时行隐隐抓住什么脉络，却感觉不够清晰。</p>
目光扫过一同被叫过来的户部尚书王国光，以及余有丁。</p>
申时行脑海中突然灵光一现！</p>
一个词汇，或者说政策跃然脑海中。</p>
申时行迟疑了片刻，迎上皇帝鼓励的目光，吐出一个词：“开中法！？”</p>
朱翊钧一拍大腿，长舒一口气，热气肉眼可见。</p>
他激赏道：“重启开中法！？申卿这想法倒很是值得讨论！”</p>
“诸卿怎么看？”</p>
开中法已然败坏了，此时自然算是重启。</p>
几位大臣一看皇帝这反应，当即明白了他的心意。</p>
无语的同时，纷纷思忖起来。</p>
所谓开中法，就是给盐发行凭证，叫盐引也好，盐券也罢，总之就是有了凭证，盐商才能购买转运司的盐。</p>
那么如何获得凭证呢？那就是开中。</p>
众所周知，南方富庶，北方穷困。</p>
直白来说，北方在一定程度上，甚至就是中枢的负担。</p>
当初宋朝是怎么做的？那就是放弃一切的统治负担，一如燕云十六州等等。</p>
乃至于出现了边军打下来的地盘，中枢还会眼巴巴求和，将地方割让回去的奇观。</p>
就是出于这种指导思想和心态。</p>
如今的南人，也未必没有这种想法。</p>
但明廷中枢不一样，太祖立国之后，就分封北方，成祖迁都之后，更是天子守国门。</p>
北方，寸土都不能主动抛却，否则就是动摇立国之本。</p>
不能丢归不能丢，怎么治理就成了问题，经济条件约束下，南北一定程度上的割裂，是不可避免的，光是粮食产量，就是天然的矛盾。</p>
为了给北方输血，开中，也就应运而生。</p>
所谓开中，就是商贩们，完成朝廷给的任务——譬如给北方运输粮食、布绢等等，来换取盐引。</p>
也就是利用商贩们，给北方输血。</p>
成本自然很高，但如果不想像前宋一样，战略性抛弃北方，这就是不可避免的运行成本。</p>
杨博当场跳起来：“陛下！臣认同申侍郎的提议！”</p>
“开中法败坏，乃是边地军民一大憾事，臣久闻陕西、山西、宣大、宁夏等地的百姓，怀念开中法。”</p>
“若是开中法能复行，不失为良政德音！”</p>
杨博的立场毋庸置疑。</p>
在这件事上，朱翊钧可以无条件相信代表北方利益的杨博。</p>
开中法败坏后，数次有大臣请求复立，都是边人。</p>
最近的作出尝试的，就是隆庆二年，时任陕西三边总督的王崇古。</p>
有些人固然私心重，但推行国策，未尝不能利用这些人的私心。</p>
朱翊钧欣慰地看着杨博，赞道：“杨阁老历任地方，见闻广博，正当查缺补漏。”</p>
这时，张居正郑重道：“陛下，开中法败坏，不是没有缘由的。”</p>
朱翊钧回过头，迎上张居正的目光。</p>
坦然地点了点头：“元辅说得是，朕也了解过一二。”</p>
开中法的败坏，也不是说这个政策如何不好。</p>
而是……有些超前了。</p>
因为在这种体系下，购盐的凭证，也就是盐引，在一定程度上，能够充当金融货币的身份——当时的盐引，是商贩中的硬通货。</p>
在落后的生产关系下，皇室持有了货币发行权，结果可想而知。</p>
信用货币在这个时代的中枢手中，无异于太阿倒持，所谓的交子、宝钞，命运如出一辙——无休止的滥发。</p>
宦官、勋贵、官僚纷纷奏讨盐引，转卖给盐商。</p>
嗯，皇室本身也不例外。</p>
盐引是锚定盐的，滥发盐引的结果可想而知，甚至造成了盐商跑去转运司，结果买不到的盐的奇观，一排队就是排几年。</p>
这样搞，盐引自然成了废纸。</p>
到了孝宗时期，淮安人叶淇为户部尚书，更是对开中法进行了一记绝杀。</p>
那就是，缴纳银两换取盐引。</p>
这一手，直接消抹掉了，策动商贩为北方输血的本意，变成了中枢攫取银两的闹剧。</p>
开中法也全面败坏。</p>
换句话说，只要不能遏制滥发盐引，开中法，始终不能成为国策。</p>
张居正这是在提醒小皇帝，不要将此作为敛财的手段，那是饮鸩止渴。</p>
朱翊钧先给张居正吃一颗定心丸：“借鉴以往故事，吸取教训，也是朕一直在做的。”</p>
“若是要从申侍郎所倡，重启开中法，必然不能滥发盐引。”</p>
“具体，还要诸位去廷议商议个章程，咱们在这里，只定大略。”</p>
张居正得了皇帝不会滥发的承诺，拱拱手算是认下了。</p>
王国光接过话头，开口道：“陛下，此法靡费颇高，内外也常有朘剥商户的声音。”</p>
“彼时南直隶的言官，请罢开中法的奏疏，几乎淹没了户部。”</p>
说白了，任何政策都是有代价的，从没有十足的赤金。</p>
北方既然被输了血，中枢也只付出了盐引，没有增派徭役，那总有人在默默被朘剥。</p>
其一，就是商贩。</p>
相当于将本身可以直接买到的盐引，附上了一层徭役。</p>
甚至因为路途遥远，商贩们后期干脆直接在北方开垦田亩，然后将粮食运到北方有司的仓库中，也就是所谓商屯。</p>
无论是运粮，还是商屯，都增加了商贩的负担。</p>
其二，就是南方。</p>
由于商贩增添了一层徭役，盐的价格，自然要高一些。</p>
本身的产盐地，价格相对来说应该是最便宜的。</p>
就为了给北方输血，多花了钱吃盐，自然会心有不满。</p>
当初淮安人叶淇，未尝没有迎合南人民意的意思。</p>
朱翊钧看向王国光。</p>
他自然明白这位户部尚书不是在唱反调，而是单纯在从经济上考虑这个问题。</p>
这位撰写《万历会计录》的户部尚书，乃是如今不可多得的金融人才。</p>
当然，所思所想，未免也局限在会计成本上了。</p>
朱翊钧斟酌了半响。</p>
想了一通现代金融知识来诡辩，来哄骗这位户部尚书。</p>
话到嘴边，心头一动，又咽了下去。</p>
他在众人的目光中，朱翊钧又陷入了沉思，似乎在斟酌措辞。</p>
过了好半晌。</p>
朱翊钧终于想通，也想明白了方才觉得不妥的地方在哪里。</p>
前世共商习惯了，还未从这心态转变过来，如今做了人主，却不能还这般行事。</p>
有些时候要机心诡诈，但为人主者，也不可失了堂皇大气。</p>
既然是国策，那么利弊，因由，还是要说清楚的。</p>
他缓缓起身，目光来回扫视几位大臣。</p>
面色肃然，语气恳切：“元辅、先生、二位阁老。”</p>
“王卿是老成持重之言，朕也不得不认可。”</p>
他又看向申时行：“申卿，朕也不虚言应你，此举确系会增添南人的负担。”</p>
申时行连忙起身告罪。</p>
朱翊钧将他按住，继续说道：“朕也有一语，不得不在此私下说与诸卿，这话朕只在此处认，上了廷议朕就不认了。”</p>
他顿了顿，放缓了语气，却更显严肃：“南北矛盾，由来已久。”</p>
“远有南北榜案，近有如今的淮盐案，不一而足。”</p>
“苏、扬等地富庶，一直为中枢造血，朕也是铭感在心的。”</p>
“开中法增加南人负担，必然有所不满……”</p>
“但，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p>
“此事不得不为！”</p>
“为人主者，斡旋天下，混一南北，朕，避无可避，当仁不让。”</p>
“纵使南人有怨，商旅不忿，这开中法，朕也以为势在必行！”</p>
“诸卿以为然否？”</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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