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喜上眉梢之际,笑道:“原来如此,怪不得那日我家王朝云说,有一个小男孩坐在田埂上,双手捧着脸直勾勾的看着我,原来是你。你这小机灵鬼,倒也可爱之极。” 小男孩点了点头,又是微微一笑。苏东坡深情凝视远方,不由叹道:“老夫也曾去过终南山,你可知道?”小男孩看了一眼苏东坡,又拉着他的手,笑道:“不知道,不过我对先生仰慕已久,故而听那黄州金山寺里的老和尚说过,先生与终南山有不解之缘。” 苏东坡喜出望外,低下头看着小男孩,捋了捋胡须,笑道:“那佛印禅师与老夫之间也有一段趣事。想起来,可是笑得肚子会痛呢。”说话间微微一笑。 小男孩一听是趣事,就睁大双眼,饶有兴致的问道:“先生,我最爱听故事了,快讲讲看。”随即伸手抓住苏东坡的胳膊轻轻摇了摇。苏东坡乐道:“好,我就说说看。还记得那一日,老夫游历金山寺,留下一首诗。”随即吟诵道: 稽首天中天,毫光照大千。 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 苏东坡接着道:“这首诗,你可不懂,这不怪你。我当时在修禅,已无畏世俗流言,什么嘲讽、痛苦、欢乐、荣辱等都已不能动摇我心。写完后,老夫反复吟诵这首新作,颇为得意,就派我家王朝云姑娘送给了老友佛印。我想,佛印这佛家高人看了此偈,也定会佩服我这一知半解的礼佛人。”说话间又掏出那胭脂味帕子闻了闻。 小男孩见状,嘿嘿一笑,随即伸手抓住那帕子要拿来玩耍。苏东坡却啪的一声,拍了一下小男孩的手背,抢过去放入怀中,惊道:“别动,这是我家王朝云的帕子。”小男孩尴尬一笑,点了点头,追问道:“后来怎样,快说快说,别老玩帕子嘛!张口闭口王朝云,王朝云是谁呀?”苏东坡定了定神色,摇摇头,乐道:“王朝云是谁都不知道么,孤陋寡闻。老夫那首诗,你可听说过?”随即吟诵道: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不等小男孩发问,苏东坡便笑道:“西子是西施。”小男孩挠了挠后脑勺,纳闷道:“我没问西施,我想知道西湖与王朝云,有何瓜葛?” 苏东坡两眼放光,俯身伸手携了小家伙的胳膊,喜道:“小家伙,居然文绉绉的。我家王朝云与我初遇在杭州西湖,当年我在杭州做通判。那可是终生难忘,回味无穷。一个男儿,为情所困,便是如此。那大唐李商隐所言极是,正所谓‘心有灵犀一点通’,老夫与王朝云,由此心心相印,相濡以沫。” 小男孩点了点头,追问道:“好了,好了。快说故事。废话真多,要把你家王朝云说上三天三夜么?我知道了,东坡先生的红颜知己叫做王朝云。” 苏东坡点头笑道:“这话还差不多。没过多久,王朝云就回来了,手里拿着佛印的回批。” 小男孩急道:“写的什么呢?”伸手拽着苏东坡的袖子。苏东坡又卖起关子,停顿一下,笑道:“上面只有两个字。”小男孩撒娇之间,乐道:“快说嘛!” 苏东坡只笑不语,原地走了走,伸手拍了拍自己的屁股,突然,噗的一声,放了个很大的响屁。 小男孩立马捂着鼻子,躲开了。苏东坡惊道:“常言道,‘响屁不臭,臭屁不响’你怕什么?”听了这话,小男孩回过头拿掉手,四下闻了闻,果然不臭,又问佛印回批写的什么。苏东坡道:“小傻瓜,方才老夫不是回答你了吗?”小男孩摆了摆手道:“可是,先生方才什么也没说呀。”近前愣了愣。 苏东坡又道:“那我方才做了什么?你可不许装傻充愣,当作没看见。”摸着小男孩的小脸蛋。 小男孩一脸苦笑,便脱口而出:“‘放屁’!”苏东坡道:“看,你都回答了。”小男孩顿时忍俊不禁。 苏东坡道:“老夫当时看了,又好笑又好气,立马乘船过江,去找佛印理论。到了金山寺,佛印的禅室却房门紧闭。我正要推门,忽然看到那门上贴着一张纸,上面有两行字: 八风吹不动,一屁过江来。 听了这个故事,小男孩哈哈大笑,前仰后合。苏东坡立马拉住他的胳膊,如若不然,怕要跌倒在地了。 小男孩收起笑容,歪着脑袋道:“我可知道先生的厉害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舞文弄墨,妙笔生花。不知道先生还会什么?”苏东坡笑道:“也不会太多,都是柴米油盐酱醋茶。”小男孩道:“可细细说来。” 苏东坡掰着手指头,比划道:“我还会种菜啊,炒菜了,看病了,茶道了,刮脸了,占卜了,做个帽子戴一戴。”小男孩乐道:“先生若是我爹爹,便美梦成真了,真好玩。”拍起小手。苏东坡惊道:“愧不敢当,你家父在天有知,岂不伤心难过?” 小男孩摇了摇手指头,叹道:“那倒不然,爹爹在时,常对我说,如若和苏学士称兄道弟,此生无憾。生前他最爱先生的那句诗。”随即背着手,原地走了走,摇头晃脑之际,吟诵道: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苏东坡愣了愣,应声道:“为何世人都爱这一句,好奇怪。不错,你读过书么?听你说话,可不一般。你爹爹定是读书人了。可惜去了边关,投笔从戎,可见他报国之志,令人佩服。” 小男孩双手叉腰,摇了摇头,笑道:“我爹爹是不愿去边关的,也是为了混口饭吃。他对我说过,跟着种家军,定会名扬天下,还有银子钱,可养家糊口。我在东京念过书,跟着一个叫做太平先生的老爷爷,他可有学问了。他就住在终南山,对我可好了。”说话间,眉开眼笑。 苏东坡一怔,耸了耸肩,惊道:“原来是他,那可是了不起的名士,很有学问。当年神宗皇帝也夸他,说他有老庄、孔孟的智慧,有韩愈、柳宗元的大才,有李白、杜甫的诗情,有范文正公的胸怀。我还听说他当年拜师龙虎山,有一身好武艺。可惜,老夫不会舞枪弄棒,如若不然,便要去投奔种家军了,那可是范文正公抬举过的。我此生有一大憾事。” 小男孩追问,苏东坡神情肃穆道:“便是没见过范文正公。”小男孩点点头,叫道:“太平先生说过,他与司马光、王安石称兄道弟,还见过欧阳修。范仲淹嘛,或许见过。” 苏东坡愣了愣,叹道:“那便让人羡慕了。你跟着他,长大成人定会有所作为。我可知道,他教书育人,很有一套。范仲淹大人,也是教书育人,无出其右。” 小男孩摇摇头笑了笑,惊道:“我爹爹也说过这句话,他说自己生不逢时,没见过范仲淹。”顿时挠了挠后脑勺。 苏东坡道:“老夫何尝不是如此?”小男孩道:“怪你出生太晚。”苏东坡道:“是这道理,不过总不能怨天尤人吧,人生在世,岂是自己做得了主的。” 小男孩道:“生死不由自己,可活着,自己总该自作主张了。不要总是不开心,你过一日就开心一日,岂不很好?干嘛愁眉苦脸的。我这几年可知道,不开心就吃点好吃的,那就开心的不得了。”拍着小手,笑了笑。 苏东坡心知肚明,和小男孩也谈不来什么人生大道理,他小小年纪哪里知道人间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兴衰荣辱。但此时心潮澎湃,文思泉涌,便自言自语道:“汉唐自古有‘终南捷径’之说,老夫何尝不是有此等念想,可惜如今遭遇横祸,人生低谷,道路坎坷。如若有朝一日,不再宦海沉浮,定要上终南山去,结草为庐,做个隐居人士。大唐有个王摩诘,便隐居过终南山,留下了不少佳作。到了我大宋,终南山也是名扬天下。那大儒种放在终南山的故事,世人皆知,范文正公又提拔种世衡,成就种家军抵御西夏。这终南山的故事可精彩多了。老夫对大唐王摩诘在终南山的两首诗,也是佩服有佳,听说终南山上的樵夫最爱唱那两首诗。”说话间,捋了捋胡须,喜乐无比。 “对呀,我小时候经常听下山的樵夫大叔唱歌,那两首诗,我倒背如流。爷爷活着时常夸我聪明过人。”小男孩好似听懂了方才苏东坡的言语,便喜上眉梢,随声附和之际,笑道:“先生,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苏东坡出了神,小男孩又拽了拽他的衣角,苏东坡一怔,缓过神来就好奇道:“什么好消息?”小男孩喜道:“再过几日,我要回京兆府终南山去了,我可是很想终南山的。”苏东坡纳闷道:“为何如此?” 小男孩仰起小脸,拍了拍小手,欢喜道:“回去祭奠爷爷呀!”苏东坡顿时愣了愣,仰天长叹,寻思道:“这小家伙重回故乡,为时不远。老夫如今却被贬黄州,苦不堪言。如今前途未卜,人生茫然。我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反不如一个小男孩,真是匪夷所思。”想到这里,摇摇头,哭笑不得。小男孩欲言又止。 苏东坡闭上眼睛,叹了口气。小男孩见苏东坡神情肃穆,似有不少心事,便仰起小脸问道:“先生可有什么话对我说,好留作念想,不知以后还能不能见到先生。”看向苏东坡,目不转睛,那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苏东坡一怔,心想,或许见得到,或许见不到,这小家伙也算可人,便将当年凤翔府所作一首诗送给他也好,想到此处,随即笑道:“好,一首诗,送给你,明日老夫将亲手书写出来交给你,你带回终南山去吧,记得交给太平先生。”小男孩点了点头,苏东坡饱含深情之际,捋了捋胡须,又神情肃穆,看向远方。 片刻,小男孩辞别苏东坡,骑着老黄牛,又吹着笛子,渐行渐远。只留下苏东坡独自一人,走在竹林之间。那竹叶墨绿,随风摇曳。那天上飘下丝丝细雨,惟有竹杖敲地的哒哒声,渐渐远去。 苏东坡边走边口里念叨着:“终南山,终南山。老夫也想回到二十四岁那年,在凤翔府的那段岁月,游终南山,此生无憾。”说话间停了下来,缓缓闭上双眼,好似梦回了终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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