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宋神宗元丰五年七月,酷暑难耐了很久,热浪滚烫,许多日闷的人透不过气来。这日,突然电闪雷鸣,一场大雨过后,天气阴凉,苏东坡站在黄州长江边,高声吟诵着这首词,不觉潸然泪下。他身旁无人,只有奔腾不息的江水浩浩荡荡。江风吹来,远处的小舟渐行渐远,几只白鹭也越飞越高,传来几声啊啊啊地啼叫。缓缓走在江边的苏东坡,小心翼翼的掏出怀中帕子闻了闻,一股胭脂香味扑鼻。他不觉喜笑颜开,擦了擦泪痕,便收了起来,又轻轻揣入怀中,动了动嘴唇,默然不语,目光如炬,看向远方。 顷刻,听水声哗哗,愈来愈近,苏东坡转过脸,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划着小船过来了。两只桨儿把白浪划向江心,只听,咚的一声,等那船靠了岸。老头弯腰之际随即伸手,将船儿快速拴好在岸边的木桩上。几条小鱼还在拍打那船舱里的水花,只听咣叽咣叽,响个不停。 苏东坡先是一惊,这大雨中居然还有小船打鱼,这老人家真不简单。苏东坡见那老头蓑笠湿了大半,船上也有积水,却并不垂头丧气,还笑容满面,不觉佩服不已,随即一笑,问道:“老人家,今日可丰收了?了不得,我方才见这江上,有神风疾来。原来是你老人家来了。”拱手见礼,指了指那船里的鱼儿。 老头见是苏东坡,就喜上眉梢,应声道:“东坡先生,今日可好?又在逗我开心。来来来,这雨虽大,可鱼却好的不得了,眼下活蹦乱跳,想来必是见到先生才如此了。不成敬意,这一条不错,拿去拿去。我观此鱼,定是鱼中‘王子’。”说话间将那打来的几尾鱼挑了挑,左手提起不大不小、不肥不瘦的一条,右手摸了摸鱼肚皮,又轻轻拍了拍,喜笑颜开之际,要送给苏东坡。 苏东坡素日多蒙这老人家照料,没少吃他送的鱼虾,何况今日打鱼并不容易,便轻轻摆了摆手,笑而不语。老头道:“东坡先生来到黄州,那锦绣文章便越来越多,佩服佩服。我最佩服你那句,叫做‘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如此妙语,读来神游物外。”苏东坡道:“过奖,过奖。”不觉摆了摆手。 老头道:“先生不必过谦。”苏东坡推心置腹之际,淡淡的道:“承蒙厚爱,愧不敢当。不过拙作,献丑献丑。”老头神情肃穆,作揖道:“先生不肯接受馈赠,却时常为老汉题字作画,老汉拿到街市一卖,得了些银子钱,可是解了不少燃眉之急。感激不尽,何须言说。”缓缓低下头来,眼里含泪。 苏东坡轻轻摇头,笑了笑。老头拱手道:“老汉先行告辞,等改日,再登门拜访。”苏东坡点头,笑道:“不必如此,我等都是老友,能帮忙处,自会效劳。我那些拙作,本是送给你老人家,留作念想。没想到还能卖钱,这可大出意外,我受宠若惊。想必定是那买去的人没眼,他可亏大发了。只要你老这日子过的好,我便宽慰许多。快快回去歇息,多加保重。”随即拱手施礼。 老头还礼一笑。苏东坡微笑之际伸手一指,原来老人家脸庞挂满雨滴。老头也微微一笑,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低下头,弯下腰,把鱼都急速投入藤黄竹篓,将那破旧黑藤蓑笠挂在前胸,身后背着竹篓,离开江边。 他走了十来步,纵身一跃,跨过浑浊不清的小水沟,结果听到水里有哗哗的拍打声,便转过脸去,低头一看,顿时喜出望外,原来是一只不大不小的鱼儿在泥黄色浅水里来回翻动。 老头不睬那鱼,瞅了一眼江边不远处的苏东坡,顿时喜笑颜开。他便踏着草色青青,穿越墨绿的芦苇荡,站在高高的土坡上,回过头远远的叫了一声,“东坡先生,过小水沟,且要留意脚下。”苏东坡闻得此声,回过头四处张望之际,定睛一看,见是老头便挥了挥手。向苏东坡招手后,老头便钻进竹林,不见了身影。 片刻,苏东坡拄着青竹做的手杖离开江边,正好路过这小水沟,正要迈过去,偏偏被跳起的鱼溅湿了裤腿。苏东坡心想,或许是方才老人家走的太急落下的,便把手杖放在一边,将那鱼儿捡了起来,双手紧紧地抱着,快步来到江边,立马蹲下身来,双手轻轻一松,只听噗通一声,溅起白色水花,那鱼儿便畅游而去。但见江水白浪翻卷,鸟雀渐飞渐远。 “小鱼从此乐,江海寄余生。”苏东坡寻思开来,何不将那年的拙作诗句,改动一番,岂不有趣,想到此处,他慢慢站起身来,捋了捋胡须,自言自语开来,顿时微微一笑,又转过身,走了过去。 苏东坡拿起手杖,跨过小水沟,穿过芦苇丛,走在竹林幽幽的山间小路上。竹叶青青,溪水叮咚。不多时,一个棕色衣衫的小男孩骑着老黄牛慢慢悠悠路过,边走边吹笛子。那笛声悠扬,几只或红或蓝的小蜻蜓也跟在老黄牛后面,忽快忽慢,时上时下,或左或右,飞来飞去。 苏东坡见这小家伙会吹笛子,还吹得不错,饶有兴致之际,问道:“小孩,你家在何处?”那小男孩仰着头不睬,苏东坡摇摇头道:“真是坏孩子,送你一句诗可好?”摇头一笑,应声道: 借问小孩家何处,原来聋哑不理人。 小男孩听了这话,回过头一怔,便放下嘴边的笛子,伸出右手摸了摸牛耳朵,让老黄牛停了下来,又从老黄牛的背上,缓缓跳下,站在地上,拿着笛子拱手笑道:“先生是问我故乡么?” 苏东坡一怔,扬起袖子,笑道:“你这小屁孩,原来会说话。”小男孩翻个白眼,气呼呼道:“我不放屁的,不是小屁孩。”苏东坡捋了捋胡须,立马一脸庄重之色,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对小家伙缓缓道:“好好好,我是小屁孩,我最爱放屁,我是屁精投胎转世。”小男孩扑哧一笑,乐个不住。苏东坡道:“来到黄州,真好。老夫也返老还童了。”捋了捋胡须,看向远方。 “莫非你也是异乡人,非黄州本地人士?”小男孩点了点头,反问道:“先生哪里人?”苏东坡愣了愣,摇摇头付之一笑,心想,这小家伙倒也有趣,反问起我来了,便道:“我是眉山人,你故乡又在何处?”小男孩拿着笛子摸了摸,插在后背的布袋里,应声道:“我故乡可好了,在京兆府,终南山。如今背井离乡,也是没办法的事。”低下头,闷闷不乐。 苏东坡更是好奇,便问道:“是何缘故?”小男孩蹲下身来,喃喃道:“还不是西夏党项人捣乱,官府让饿肚子的去打仗,我爷爷有十个儿子,都死了。我爹爹也不例外,死在了边关。我娘总哭鼻子,上个月也病死了。爷爷带着哥哥嫂嫂和我从延安府来到京兆府,住在终南山。前不久,关中闹饥荒,爷爷也死了,我便跟着哥哥嫂嫂逃难到了东京,可东京的房子太贵,买不起,只能租住。这也很苦恼呢。”苏东坡听了小男孩喋喋不休的一番话,也是唏嘘不已,问道:“这是为何?” 小男孩道:“这也不懂,真笨。租房子倒也容易,可有人出价高,房主便赶走我们,又租给别人,他宁愿赔钱都要这样做,好生气哦!”苏东坡点了点头。“卖东西也不容易,便南下到了黄州。”小男孩又喃喃道,叹了口气,低下头去,用手指头在地上划动着一个小水坑里的水,只听哗哗作响。 苏东坡伸手缓缓拉起小男孩的胳膊,叹道:“你没了爹娘和爷爷,真可怜。小小年纪,真不容易。如今背井离乡,也真是令人伤心难过。” 听了这话,小男孩愣了愣,立马仰起小脸看向苏东坡,摇摇头,笑道:“我不可怜,到了黄州,我也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小鸟见了也飞过来。有一个老爷爷见我可爱,便认我做干孙子。他在江上打渔,好多年了。他才走不多时,说给一个先生一条鱼,那先生却不要。爷爷说,那先生是不好意思罢了。” 苏东坡一怔,心想,莫非方才要送我鱼的老人家便是这小男孩口中的干爷爷,便问道:“你干爷爷人呢?”用手摸了摸那小男孩的后脑勺。 小男孩举起胳膊,用手指着远方,应声道:“回家给我做鱼去了,李爷爷做的鱼可好吃了。”说话间微微一笑。 苏东坡想起方才老人家送鱼之事,好奇道:“我有个事想问一问你,不知道你干爷爷告诉过你没有。” 小男孩听了这话,愣了愣,缓过神来,笑道:“先生请问,我若知道便说,不知道回去问干爷爷,再告诉你好了。” 苏东坡道:“为何你干爷爷要送不大不小、不肥不瘦的鱼给我?”小男孩笑了笑,介绍道:“这个再简单不过了,干爷爷说过,太小的鱼还没长大,吃起来鱼刺很多,也不嫩。太大的鱼又不好吃,好比人老珠黄,不受待见。我不太懂,但记得这几句话,忘不了。我更忘不了我爷爷和我姥姥。”说话间不觉红了眼圈。苏东坡见小男孩眼里含泪就安慰再三,摸了摸他的小肩膀。 小男孩却摆了摆手,笑道:“先生莫非是天下有名的苏东坡?我听说过你的大名。”苏东坡大吃一惊,不等作答,小男孩笑道:“我从襄阳回来,见过先生,就是那片东坡地,只是先生那日忙着种菜,不曾看到我罢了。我还知道先生的‘东坡雪堂’,那茅草屋挺好玩。”伸手指了指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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