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神筠将绢帕收入袖中,道,“放心,这裙子我今日穿了一天,不叫你全赔,也就是半年俸禄而已。”</p>
“那我这半年可得喝西北风了。”沈霜野闻言,拇指按着刀柄,说,“郡主是打定主意要讹上我了。”</p>
“沈侯爷用词可得谨慎些,什么叫讹?”谢神筠抬眼,面上析出点似笑非笑,“若不是你,我如何能惹上今日一桩祸事?”</p>
谢神筠说得信誓旦旦,好似真看不出来后面那名刺客是径直冲着她去的。</p>
沈霜野拔下深入窗棂的袖箭,沉沉看她,说:“那名刺客可是冲着郡主来的。”</p>
方才生起的小火炉在混战中被踢翻,炭火撒了一地,还有零星火星在血中苟延残喘。地上的污血濡湿了沈霜野袍衫下摆,原本深色的衣衫还未干透,沾了血渍颜色更深。</p>
经了两场生死力博,他同样狼狈不堪,但气势愈发冷漠沉着,如霜侵寒秋。</p>
“是冲着我来的,”谢神筠淡道,“但侯爷怎么也不想想,前后两场伏杀的相同之处。”</p>
舱外人早循声望了过来,宣蓝蓝攀着门框往里看:“这是怎么了?”</p>
“你、我,还有宣世子,可都是经手过燕州城外那批贡物的人。”</p>
谢神筠踩着凳子下来,目光扫过舱内一片狼藉,轻声说,“我若遇害,今日众人焉能得好?”</p>
谢神筠敛了神色出舱去,阿烟亦步亦趋的跟着她,两岸灯摇烛红在夜色中分外清晰。阿烟先前赶着船朝近岸处漂,只图以最快的速度上岸,不求岸边有泊船处,此时船已近岸,渐闻人声。</p>
此地偏僻,无甚人来往,但远处人影憧憧、喧嚣鼎沸,尘世烟火气吹散了肃杀氛围,叫人的心都在这喧嚣中安定下来,有恍如隔世之感。</p>
宣蓝蓝喜道:“靠岸了!”</p>
这日原是游湖赏春散心,过得却叫人心惊胆战,宣蓝蓝早就受不了了,第一个跳下船去,下船时腿一软,后怕都浮出来,险些栽倒在地。阿烟嫌弃地扶了他一把,又顺手在他背上一抹,把手擦干净了,这才转身去扶谢神筠。</p>
宣蓝蓝对此一无所觉,下了船之后他本能的想往人多的地方去,但又不敢孤身一人,只好站在船下踌躇。</p>
谢神筠出行时皆有禁军护卫,要不了多久就会赶来。</p>
沈霜野最后下船,站在柳树垂影中,隐约现出一线雪亮刀锋。</p>
“若刺客真因贡物而来,那今日风云皆因你而起,你才是罪魁,”沈霜野道,“你在买回那批贡物时算的就是今日。”</p>
庆州矿山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陆庭梧太狠了,他炸掉了矿山,也抹掉了自己在这件事中的所有痕迹,谢神筠扳不倒陆庭梧,但她不会甘心让诸般谋划都付诸流水。</p>
此前她按下了庆州私铸兵甲的事,甘心让俞辛鸿替罪而死,是因为她还有后招。</p>
谢神筠没有承认,转而问:“侯爷难道不好奇那批贡物从何而来?”</p>
沈霜野绷紧了手背。</p>
贡物的来处被他们心照不宣地忽略,是因为它非常关键。</p>
“年前太子殿下要翻徐寿二州的贡船案,但最终无功而返,”沈霜野在兵部看过剿匪的卷宗,“这案子最开始便是因为两船贡物被劫,最后剿匪时却没有提及贡物去向。”</p>
沈霜野直截了当地道,“瑶华郡主神通广大。”</p>
现在回想,谢神筠向他透露私铸兵甲案中有她的手笔正是俞辛鸿入狱之后、太子要查贡船案。</p>
私铸兵甲案是谢神筠的第一把刀,贡船案是第二把。</p>
“侯爷太看得起我了,我要是真的神通广大贡船案就不会只是以府兵通匪结案。”谢神筠的冷酷残忍在这句话里彰显得淋漓尽致。</p>
她在暗示沈霜野府兵通匪的真相。</p>
“你知道庆州失踪的章寻是徐州被流放的府兵之一吧?流放至庆州的府兵只活了他一个,因为俞辛鸿在矿山案之前就吩咐人秘密地杀掉他们了,要在矿上伪装出意外很容易,但俞辛鸿为什么要杀他?”</p>
沈霜野微微眯眼:“你在找他,不仅是因为他握着庆州矿山的证据。府兵通匪的案子同样有蹊跷,贡物被劫和你有关。”</p>
“贡物被劫就是关键。府兵被灭口只意味着一件事,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呈堂证供。”谢神筠道,“私铸兵甲算什么,铸出来的兵甲被送到了哪里才是重点,又是谁在用这些兵甲?侯爷是带兵之人,你应当比我更清楚这意味着什么。”</p>
东宫为何如此受忌惮?不仅是因为皇帝日薄西山,而太子年轻力壮,还因为东宫可以拥兵自重。大周储君不仅拥有幕僚和属臣,还可以私养亲兵,只听太子调遣的东宫十率府就是天子卧榻之侧的威胁。</p>
延熙八年以后,天子抱恙,皇后听政琼华阁,复用北衙禁军。</p>
以东宫属官为首的朝臣反对皇后摄政,矛盾最激烈的时候朝中甚至有內朝与外朝之分。</p>
太极宫不需要天子,甚至也不需要天子的朝臣,因为东宫就是为了名正言顺地取代天子而出现的。</p>
大周建国百年,出过数十位被废的太子,失败者的不甘变成了太极宫阶前凝固的血,但仍有人宁愿赌上性命去求得一个至高无上的位置。</p>
没有人愿意放弃手中的权力来取得皇帝的信任,因为放弃权力就意味着任人宰割。</p>
谢神筠在暗示他。</p>
“贡物被劫从头到尾就是一个阴谋,它暴露了徐州多年来的匪患,天子不会容忍这种挑衅,剿匪势在必行。”沈霜野道思路清晰,他在跟着谢神筠的话走,“这就是你的目的,它同时也会把徐寿两州存在的暗流赤裸裸地摊开在天光下。”</p>
但谢神筠没有成功。</p>
沈霜野弄错了顺序,贡船案发生在矿山案之前,通匪的府兵是被果断抛掉的弃卒,这才有了燕州城外被缴获的私铸兵甲。谢神筠看似处处落后一步,实则她的算计远比那要早。</p>
“陆庭梧可以因为担心私铸兵甲的事情暴露就炸掉矿山,当然也能把徐寿二州的事情遮掩过去。”谢神筠道,“矿山案里替罪的是俞辛鸿,贡船案中就变成了那些府兵。”</p>
伥鬼真是种可怜的东西。</p>
但谢神筠脸上看不出可怜惋惜,“现在证据就在你眼前,无论是庆州矿山还是两州府兵,其中有冤屈就该翻出来大白于天下,这才能告慰含冤枉死的那些人。”</p>
“大义凛然不适合你,”沈霜野眼神很冷,同平时的漫不经心截然不同。</p>
他来了长安,枕的是温山软水,可皮肉和骨头还是刀剑淬成的,开口时隐有风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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