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神筠并不意外,接到奏报当日俞辛鸿同颜炳就因此事争执过,如今也算不上什么确切的结论,没有证据,所有猜测都只是空谈。</p>
“矿山的账目也有问题。”崔之涣说,“这两日俞侍郎和颜主事吵得厉害,险些动了手。”</p>
年底御史台和户部核账,矿山受工部监管,账目除了要上呈工、户二部,还要在州府留档,而庆州的账经得起查,却经不起细查。账目对不上,户部首先就要撇清干系,户部尚书岑华群那个老狐狸,一定是早就看出了庆州水浑,才只让了一个六品主事来,套住的除了俞辛鸿,还有崔之涣。</p>
他在局中,远比旁人看得清明。但崔之涣偏偏又是这样的人,纵然看清了局势,他也绝不会置身事外。</p>
日影渐沉,剥去明亮,只剩了阴。太医从内室出来,对谢神筠摇了摇头。</p>
窗外传来几声鸦啼,分明白日的时候阿烟才将鸟雀都清了个干净,入夜却又凄厉啼鸣起来,像是盘旋在驿馆上空的怨鬼。</p>
崔之涣说:“矿山监官和主事都死了,清楚内情的人十不存一。”</p>
“温岭在庆州做刺史多年,矿山的事他不会不知。”谢神筠仍是淡淡的,“就是不知他是老虎,还是伥鬼。”</p>
他们沉默半晌,崔之涣在啼鸣里说:“还有个线索。”他转身,薄淡的眉眼便隐进暮光中,显出冷玉似的色泽,“方才周守愚醒着时我已问过他几句,他话中问及了一个人,此人被救出矿山,入了庆州后却失踪了。”</p>
谢神筠已知道他说的是谁:“章寻。”</p>
——</p>
谢神筠没让温岭离开,他被带着去用过晚膳,又在屋中静坐了一个时辰,中途除了婢子来添茶,便再无旁人。</p>
他想让下人回府去给夫人送个口信,也被阿烟笑吟吟地挡了回来。</p>
待谢神筠召见他,温岭已换过了三回茶,坐立难安。他踏着薄暮进去,这回屋中倒是生了暖炉,帘子一放下去天色似乎便沉了。</p>
婢子挑烛,谢神筠迎着烛光,似乎还在看温岭今日才送来的伤亡名录。</p>
“周守愚人虽然醒了,但意识还有些不清楚,”谢神筠道,“崔大人没问两句他便又睡了过去,口供里头还有许多没说明白的地方,只好先来问一问温大人。”</p>
两句话问上了足足一个多时辰,温岭不知道谢神筠到底问出了多少,道:</p>
“是,不过矿上的事,下官也不甚清楚,可能一时也说不明白……”</p>
“不是矿上的事,”谢神筠顿了一顿,换了支墨笔,在名录上重新圈出个人名,道,“是他提到了一个人。”</p>
谢神筠单刀直入:“温大人,这个叫章寻的人去了哪里?”</p>
温岭一惊,冷汗立时便下来了。</p>
她知道了。温岭脑子里只剩了这句话。</p>
温岭还记得这个人,他亲眼看着他从乱石下被挖出来,抬下山去,人也没死,可就是——不见了。</p>
矿山一塌,伤亡惨重,起初谁也没发现少了一个人。吏胥编了名册,方便统计伤亡,章寻的名字也在册上,可不过一夜的功夫,温岭根据名册去找人时,才发现章寻不见了。</p>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就这么凭空消失了。</p>
“这人……失踪了。”这话说出来温岭也觉得艰难。</p>
“失踪?”谢神筠重复。</p>
“那日山崩,人杂乱得很,这人具体是如何失踪的,下官、下官也不……”他声音渐低,鬓边出了汗,人却不敢动。</p>
屋中烧着炭,温岭却似在寒气下无所遁形。</p>
谢神筠还在等他答话。</p>
稍顷,温岭定下心神,终于抬头直视谢神筠。他道:“郡主是想问章寻,还是想问矿山?”</p>
谢神筠看着他。</p>
岭该有峰峦叠嶂。但自谢神筠到庆州起,温岭便没给过谢神筠正视他的机会。若非他着官袍、佩鱼符,站在谢神筠面前时看上去只像个寻常布衣。</p>
她此前看过温岭的履历。他是青州人士,耕读出身,少时便有盛名,登科之后却就此沉寂。吏部的政考,他考了四年才得到做官的机会,在延熙九年外放到庆州,先是做了知县,同荀夫人成亲后才被擢升为刺史。</p>
这些年他在庆州为官,只能算无功无过,三年一次的考评他得了两个中上,没够上提拔的机会。他夫人虽然姓荀,但荀家这代已无出仕之人,江安六州历来便是采矿重地,里头水深,仅凭他夫人姓荀,还趟不了这里的浑水。</p>
“这二者有区别吗?”谢神筠搁了文书,拿起了周守愚的口供,“章寻私逃,是因为他私自开矿倒卖的事情败露,但庆州呈递到中枢的账目却没有问题。温刺史,这就是你治下的庆州。”</p>
谢神筠语气不重,却让温岭耳边如震惊雷。</p>
孤烛盛光,温岭面容寸寸黯淡下去,他在烛泪中斑驳了两鬓。</p>
他再开口时透着苦意,说的却是不相干的旧事:“郡主,我是延熙九年外放到庆州的,那时庆州是镇西节度使虞显说了算。延熙十二年我被擢升为庆州刺史,次年镇西、朔方节度使叛乱,烟尘千里,两府十三州被踏于马蹄之下。”</p>
温岭在那之前没提过刀,在那之后他见不得血。</p>
那是数年前新亭之乱。大周半壁江山险些沦丧。</p>
“我困守庆州半月,叛将虞显要我开城投降,否则他攻破庆州之后就屠尽满城。”温岭不是没有显露过峥嵘,他年少时也曾挥斥方遒,琼林宴上意气风发,何等自负,那时他还没有预见自己半生的不得志,也料不到自己有一日会左右两难,“劝降书搁在我案头那夜,我已存死志。”</p>
太难了。</p>
温岭说:“江安六州既非关隘,也非军事重镇,郡主,你可知虞显为何非要拿下庆州?”</p>
谢神筠盯着他。新亭之乱时她还未及笄,镇西、朔方叛乱的消息举朝震动,定远侯沈霜野带兵平乱,铁骑马踏关南。那时谢神筠在琼华阁,三省卷宗她尽皆看过。</p>
她说:“铁矿。”</p>
温岭点头:“对,因为庆州有铁矿。铁矿开采、冶炼、运输费时费力,所以冶所必定设在矿场附近,换句话说,庆州有江安最大的军备库。”</p>
谢神筠说:“新亭之乱后,庆州的军备库被裁撤,军需都挪去了新都。”</p>
“但冶所还在,”温岭道,矿石被开采出来必须要先冶炼,所以冶所不能离矿场太远,“郡主与其问矿山,不如问冶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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