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万里,群山尽染。 碧云天,黄叶地,岭间寒烟缥缈,山径弯弯又迢迢。 二十余里山径,三十余里田垄土路,高进父子三人与秦铁匠于拂晓时分,东方刚刚露出鱼肚白便出了靠山屯。 莽莽大山甩在身后,沿途陌上枯草苍苍。 辽水之畔,晚秋幽远,偶见白鸥绿鸭嬉戏于残芦败苇之间。 待遥遥望见小镇城垣之时,正值天高云淡,烈日当空,一行四人皆已汗流浃背。 一路风尘仆仆抵达乌泥镇外的西门小港,尚未进城,便引起了轩然大波。 许是小镇承平已久,南来北往的巨富商贾也好,本地开铺设店的掌柜管事也罢,还有那些辽水之上,往返跑船商运的船工之流,都未曾亲历过中原战乱的惨烈与残酷。 因本地互市兴旺,附近的乌桓、鲜卑等族也甚少寇马游缰此地,更未在此轻易引发战端,白白断了这条获益颇丰的财路。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世间万事脱不开一个利字,周边草原部落不仅相当一段时期内未骚扰这塞外小镇,反而驱赶成群的牛羊来此与汉人回易。 只是今日有些不同寻常,小镇午后茶歇的安泰慵懒,被这几名猎户的贸然到来所打破。 当城外小港的船工苦力们乍见箩筐所装的成堆首级,便不可避免地纷乱了起来。 成箩筐地装载“首级”之事,在乌泥镇可不多见! 承平日久的显着特点便是:但凡遇见稀奇少见之事,都会被当作热闹去观瞧。 乍闻心惊之后,多数本地人闻讯反而趋之若鹜,西门内外便拥堵了不少闲人去围观。 倒是那些欲躲避入城的人群里,除了些胆小怕事的,却有不少是中原地带远避战乱而来的流民,因诸般原因困顿迁延于此地,做些零碎小买卖、甚至充当苦力脚夫的亦不在少数。 流民们大多见识过乱匪与官军彼此杀的人头滚滚、尸横遍野,避乱于途也没少经历妻离子散、骨肉分离的惨剧,多数人早已是胆裂心悸,此刻乍一听得有人高喊人头、首级云云,难免如惊弓之鸟,最直接的反应便是撒腿就跑。 黄巾之乱噩梦不远,风声鹤唳之辈大有人在,这边郡小镇若是生乱,寻常百姓皆免不了人如草芥、命如蝼蚁的下场。 城外的猎户被团团围住之时,西门内的游徼卞协也跑得气喘吁吁,满口不敬之语赶到了西门。 见窄小的城门楼下拥堵得水泄不通,进出交错的人群拥攘作一团,卞协抹了把汗高声呵斥道:“何人作乱?好大的胆子!速速让开,贻误了官府巡缉之事,将你等一并拿住问罪!” 越是偏远之地,官威往往越盛。 未见过场面的百姓听了更是慌乱,推攘喧嚣更甚,卞协连声斥骂都于事无补,情急之下取了腰间带鞘长刀,兜头盖脸就乱打了过去。 痛呼惨叫声却如雪上加霜,除却稀里糊涂被打的,城门内外皆不知发生何事,顿时乱成了一锅粥也似。 乌泥镇的城垣并不高峻,也不宽厚,不及四丈高、仅三丈宽的夯土城墙上,懒洋洋倚靠着女墙值守的军卒们,在午后闲来困倦,看着远近人来人往,百无聊赖之余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 远望几名猎户挑着担子一路来至城下,守卒并未予以留心,这时期赶在秋末来此售卖山货之人,可谓多矣,不足为奇。 然而当惊呼声响起,不仅引起了城下的喧嚣混乱,更有愈演愈烈之势,至于箩筐之内尽是“人头”的哗然,再往下细看时倒是被人头攒动所遮挡,一位城楼上巡守的边军什长便觉得有必要干涉一下。 职责在身,真要是有个什么好歹,军中惩戒可不是闹着玩的! 边军什长正要派军卒下城去过问,便听见城门洞里游徼卞协的喝骂声。 “且慢!”什长抬手止住了正欲沿着墙内斜道下城的军卒。 既已有地方上的治安县吏出面,还是不搅和在一起为好。 倘若有个踩踏挤伤甚至乱民闹事的不测事件,也有个明确担责方,此时不如索性静观事态。 ……只是,那城门两旁把守的门卒却在何处? 殊不知那两位门卒正被困在城门洞里,在人群前呼后拥中随波逐流,各自怀中揽着长矛,虽面红耳赤地叫嚣也无济于事。 陆续有若干乡佐小吏也闻声赶来,呆呆地立在门洞外面面相觑,望着人潮汹涌与暴跳如雷的游徼卞协,一时也是束手无策。 混乱的喧嚣声中,城门外一个清脆响亮的少年声音响起,“诸位稍安勿躁,并无乱事,何故慌乱?” 如同烈火中浇入一瓢清泉,骚乱为之一滞,纷杂的声浪渐次平息,城门洞里诸人也听得真切,俱都平静下来。 那声音不急不躁且口齿清晰地说道:“门洞两端的先行退让,里面的人稍等片刻,等人群松散了,慢慢跟着走出便是。” 言简意赅,一语惊醒乱中人。城门洞里挤作一团的众人依言各自退后,不再随惯性向前推搡,人群渐渐疏散开来。 游徼卞协头上帻巾歪斜,衣衫凌乱,此时也顾不得整理衣冠,气急败坏怒喝道:“方才引起骚乱之人何在?” 说罢气冲冲刀鞘一摆推开身前数名百姓,却引来一阵低声的埋怨。 “怎的又如此急呲白咧?” “挤得不够也似,怕是想再来一次?” 卞协难得没有理会草民们的不满,只顾分开前方围观众人。 见巡察官吏来势不善,围观者纷纷闪身避开,让出了中央的四人。 其中一个俊朗挺拔的少年面色淡然微笑,无声看着对方气势汹汹直面而来。 所谓伸手不打笑面人,游徼卞协顿时感觉怒火无从发泄,但见围观者众,自己颇有些骑虎难下的尴尬,遂稍平复一下情绪,口气却依然强横地喝问道:“来者何人?为何在此聚众闹事?” 此言颇有些歹毒,你若是自证并未闹事,便落入其中的陷阱。 高进闻言稍有些慌乱,生性忠厚本份,长年于山中狩猎,并不擅与人周旋。当下的草民更是见官无言三分虚,动辄膝盖发软,此刻这官吏开口便冠以聚众闹事之罪,便木讷无言,不知该如何应对。 高阳如其父一般没经历过这些,虽不慌乱,也只涨红着脸不知如何辩驳。 一旁的秦铁匠却只冷哼一声抱臂于胸前,显然对此并不在乎,只拿眼神在卞协的脖颈处晃悠。 高旭却言笑晏晏,向卞协及四周团团作揖,朗声道:“好教官府及百姓得知,我等为山中猎户,前日高句丽犯境袭扰,为我等斩杀十余,特携首级前来报官。既为传送警讯,以便辽东郡上下防患于未然;也为官府查验首级,以宣扬我大汉威武、子民义勇。” 言及此处,高旭笑得更为谦逊,“一路远道而来,未及先行通报,以致惊扰各位,小民在此给各位赔个不是,幸勿见罪。” 城头上冷眼观望的边军什长在心里不由得竖了个大拇指。 临变不惊、不卑不亢,只三言两语便说明前因后果。 难得的是,并不在莫须有的“聚众闹事”上过多纠缠,以免自证清白。话里话外彬彬有礼,算是给当面的游徼留了个台阶。 啧,年轻什长啜了下牙花子,这辽东的塞外大山里,何时出了这么个少年俊杰?摆手回头招过部下低声交待几句,那军卒应喏后飞奔而去。 卞协心里咯噔一下,面前的少年伶牙俐齿,竟然应对的滴水不漏。 此人看似恭敬有加地团团作揖,却并非特地向自己行礼,明显是对自己欲加之罪有所不满,然而一番话振振有词,却令卞协指摘不出半个不是。 关键这小子还绵里藏针,言辞凿凿地扯上了辽东郡和大汉朝廷。 围观的百姓却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闻言便齐齐轰然喝了声“彩”。 斩杀犯境东夷之功,无论放在哪里都是得民心、提志气的好事。 大汉子民向来不大瞧得起高句丽国,那蕞尔之邦原为玄菟郡高句丽县所辖,因县名而得藩属小国之名。趁中原战乱自立后,狼心狗肺反噬宗主,因而人人皆对之鄙夷唾弃。 一片叫好声中,稍远些的人群里,有数名草原部落打扮的下人,弄清了大致来龙去脉之后,不动声色地返身,向小港北面的牲畜市场走去。 这一切却被城头上居高临下的什长看在眼中。 目光随着几人远去,视线便望向了小镇以北不远处一个宽阔缓坡处,那里原本聚集了东部鲜卑和辽东乌桓各部落前来互市的马队及牲畜营地。 时至今日,营地周围的木围栏内已经空荡荡的,大片的泛黄牧草早被啃食得如同癞痢头一般。 前些时日远道而来的大批牛羊牲畜已经出栏,被北来的富商尽皆采购运至船上,或者成群的驱赶南下。 这些大宗牲畜回易向来都在城外这片搭好的围栏处进行,附近零星散布的几个皮毡帐篷,是各个部落留下来办理最后交割事宜所用。 什长在城垣上清晰地看到,各处帐篷里先后得到下人们的报讯后,帐中分头跑出几人,各自利索地跳上马背,向不同的方向疾驰而去。 高句丽针对辽东郡的悍然犯境,将会迅速传遍塞外的各个部族。 届时,这相对太平的避难之地——辽东郡,还能置身于乱局之外吗? 边军什长轻蹙眉头看着,转头唾了一口在坚硬干燥的城墙驰道上,狠狠地骂了句:“养不熟的恶狼,到时候都挨个收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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