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后来,也许是时代发展得太快,母亲慢慢对许多社会现象开始感到疑惑,如今她已经是一个佛教徒了,不知佛教能否开解她心中的疑惑,我从未问过她。
三年级的时候,我开始厌学,心中竟隐约闪现了退学的念头,整天都郁郁寡欢。记得有一天,我在宿舍里整理书信时,翻看了大一时家里的来信,那来自父母的满篇的喜悦与自豪还有信誓旦旦让当时的我羞愧难当,一时竟泪流满面。心想,我不能为难善良的父母,不能打消他们在社会生活中刚刚建立的自信,更不能让我的家庭布满愁云。我暗暗下了决心,我一定要坚持到毕业,拿到学位。
回想起来,我应该感谢那些信件,感谢我的平凡而温暖的家庭,给了我最初的力量。事实证明,许多事情就是一念之差,许多结果也只有一步之遥。
你为我骄傲,我却未曾因你感到自豪
有一封信现在看来很有意思,当时我在大学经常演出,也写歌作曲,母亲担心这样会影响学业,信里写道:“你现在还是应该以学业为重,不要老想着当歌星之类的,那些都是梦,不现实。咱家人都是老百姓,你要学一门技术,毕业找个好工作,要做一个对国家有用的人才,父母不指望你能出名挣钱。”其实那时我就是热爱音乐而已,在校园里比较活跃,也没有想过把音乐当作一个职业,因为就像我母亲说的那样,这样的职业离我们这样的家庭太遥远了,我不可能成为经常在电视里出现的人。她也深知,靠唱歌为生有多难,因为我的父亲就是名京剧演员,她看到了从事艺术工作所付出的代价。
小的时候,我一直跟随父亲上班,他们排戏的时候我就在京剧团的院子里四处闲逛,陪伴我的是花花草草和蝴蝶蜻蜓,以及大把的时间。每当父亲找我时,总会有人告诉他,刚刚还看见李健手里拿着馒头奔跑呢——不知为何,当时的我手里总拿着馒头,可能那个年代馒头也是孩子们的零食吧。
父亲是我见过的最老实善良的人,用当今的话说,就是完全无公害。记忆里,关于他最初的印象是在一个初冬季节,我猜当时我也就三岁左右。我记得我站在床上,父亲边给我穿棉裤边说:“下雪了,冬天来了。”我至今还记得自己看着窗外鹅毛大雪从天而降的情景,那也是我对雪的第一次记忆。但这次记忆中,完全没有关于寒冷的感受。
几年后的一个寒冬(其实哈尔滨的冬天都是寒冬),我常常在夜半醒来,发现父亲在写东西(平时他经常读报纸,但基本不写什么),有时还捂着胸口。我感到很奇怪。原来单位给许多演员都涨了工资,却没有父亲,据说是一个给领导送礼的人占了本属于父亲的名额,父亲在给上级部门写信投诉。由于心情不好,他的胃病犯了。我想,父亲在乎的不仅仅是几级工资的钱,还有一个演员对于职称的认可和艺术的尊重。那是我第一次感到他的忧郁,至今还能记得他的表情。
这件事后来结果怎么样我已经不记得了,他的忧郁何时消散的也忘记了。普通人的家庭就像漂浮在海上的小船,随时来的风雨都可以让它摇摇晃晃,而对于我来讲,更多感受的是小船里的温馨。
初中毕业的时候我考上了市里面最好的高中,相当于中学里的清华。有一次父亲要随单位去俄罗斯演出,当天母亲让我去火车站送父亲,我感到有些意外。以前他出差时都是自己去车站,因为平时父亲的话不多,也从来不麻烦我为他做任何事情,后来才知道,父亲是想在同事面前小小地炫耀一下他的儿子。因为小时候那些叔叔阿姨都很喜欢我,如今多年不见,又考上了最好的高中,父亲特别想让他们见见我。我还记得当时他们夸奖我时,父亲流露出的满足的表情,那时我真正意识到他为我感到骄傲。而我也同时发现他有些老了,和从前的那个神采飞扬的武生父亲略有差别了。我的心隐隐地收紧了一下。
记忆中我的父亲在我面前只流过两次眼泪,一次是有一年从北京放假回家时,我跟父亲说我给爷爷带了一件礼物,他告诉我爷爷去世了,我看到他流下了眼泪。还有一次是他得了癌症之后,要做手术,我和姐姐凑齐了钱去交费时,他感动得哭了,他说孩子们懂事了,给孩子们添麻烦了。这让本已焦虑的我心如刀割。
我把当时仅有的几万块钱全拿出来了,我意识到,有些时侯钱是多么重要。随后他的病情每况愈下,生命的最后阶段,我送他回哈尔滨。火车上,他已经很虚弱了,每次去洗手间都要我搀扶或者背着他,我一宿没怎么睡觉。记得当我背着他时,他说了句,原谅爸爸。那一瞬间,我强忍住了泪水。他太客气了,竟然对自己从小背到大的儿子客气,而我只是背了他几次而已。
父亲的后背曾是我最熟悉的地方,是童年的我常常在此睡觉的温暖天堂。我尽管看不到他的表情,可我知道那是我熟悉的表情,我深知这句简单的话里的含义,有内疚、有感激、有牵挂,更有不舍……当时我的歌唱事业没有什么大的起色,他一直担心我的生活。多年以后,我偶尔会想起这个场景,想起这句话,常常不能释然,就像落笔的此刻,我的眼泪又夺眶而出。
如今,我们三个孩子都生活北京,母亲如候鸟般往返于哈尔滨、北京和海南。她在孤独中寻找快乐,寻找能让她过下去的生活。人生终究是残酷的,母亲步入这样的年华后开始面临着更多的意外的告别,她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中也陆续发生着生离死别,有时想想我真为她担心。
现在,每当我取得什么成绩时,她在高兴之余常常会说,要是你爸还活着该有多好。前些天,她在看我的电视节目,当我唱完一首歌,她一个人对着电视机激动得鼓起了掌,还连声喊道:好好好!她把这些当作有趣的事情告诉了我,听后我也乐了,可随后心里却涌出一丝悲凉。是啊,要是父亲还活着该有多好,那鼓掌的就不是她一个人了,他们俩一定会热烈地讨论,我甚至可以想象他们谈话的内容。
只是,我想象不出父亲如果活到现在时的面容,在我的记忆里,他最后定格的样子远远年轻于现在的母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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