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烨轻轻握着我的手,笑道:“今日这一身十分衬你,好看!”
我瞧着自己身上的浅紫色纱质旗装,纳绣几朵浅粉色莲花,而衣襟与袖口是一串串蓝色葡萄,都夹着银丝线绣的,是含蓄的璀璨,头上插戴的绒花为佛手图案,皆是清浅颜色,诸如浅粉、浅蓝、浅橙。
我温然一笑,道:“这是太皇太后前些日子赏的。”
玄烨捏了捏我的鼻子,宠溺道:“皇祖母只有高兴了,才会赏赐别人东西,她老人家跟我赞许了你的厨艺不下十次,你呀,平日里去慈宁宫,别只顾着请安,若是没要紧事,便多待一会儿,在那儿小厨房做些什么,糕点或是汤羹都好。”
我含笑着答应了。
窗外一株龙鳞竹的叶子上积着的夜露点点,莹然生光,叶底有只小小的雀儿“唧”一声飞起窜到旁边的银杏树上,惊得竹叶上的夜露“哗”一声轻响洒得满地。
“我想在京郊建一座行宫,为夏日避暑所用,焓儿,你看看。”
玄烨将紫檀书桌上的草图拿过来给我,我看了一会儿道:“紫禁城已是富丽堂皇,若连行宫也是要如此,反而失了避暑散心的乐趣。”
玄烨赞同道:“我瞧着那一带有许多明朝遗留下来的古树古藤,已足够清凉,到时候再遍植梅花、丁香、玉兰、牡丹、葡萄等花木,林间散布麋鹿、白鹤、孔雀,以求清雅朴素,富有江南水乡之风韵。只是这会子的国库不足,怕是无法购置珍贵的建材。”
我转一转手腕上的玉镯,思虑道:“既然要追求自然,那便多为小式卷棚瓦顶,不施彩绘。园墙为虎皮石砌筑,堆山则为土阜平冈,无需用珍贵湖石。”
“的确是个两全其美的妙宗儿。”玄烨着便用象牙箸夹了一块鲜花玫瑰饼给我,笑吟吟的模样甚是无害,“这个清清甜甜的,是你最喜欢的味道。”
我依言接过,却不急着入口,只闲闲道:“这算是犒劳么?”
玄烨一愣,随即爽朗道:“你是我的解语花,可不能让你饿着了。”
月光投注下温柔的颜色,周遭似乎安静得过了头,玄烨沉思着,手中执着雕刻馥彩流云的象牙箸,缀着的银链子发出细碎声响。
我口中含着半块牛乳菱粉香糕,手中握着的半块也是忘了吃,只痴痴地看着他,原来认真的男子最好看啊。
凝神间,玄烨并不抬头,只轻轻道:“焓儿,你的口水流下来了,擦一擦罢。”
我竟是傻呵呵一笑,鬼使神差地抬起手向嘴角擦去,结果,分明是干净的,哪里有口水!
“讨厌!”我窘到了极处,随手抓起一个苏绣弹花软枕就往玄烨身上扔,却被他轻巧地避开了。
玄烨抿了一口狮峰龙井,正色道:“除了湖泊与亭台楼阁还不够,皇祖母是礼佛之人,还要为她老人家建造寺庙以及斋宫。”见我赞同地点了点头,他又道,“那等我都归划好了,就安排人力去建筑。”他望着渐渐升高的圆月,声音像仿佛一汪碧波,在空气中温柔地荡漾着,“等畅春园建成了,我要为它题诗,我每年至少都要去那里待上个小半年,就算驾崩也是要在那里。”
我愕然,举目凝视着他,烛影摇红,他的容色清俊胜于平日,浅浅一抹明光映在眉宇间甚是温暖,并无一分玩笑的意味。
心下一急,连忙伸手去捂住他的嘴,声音虽轻却掷地有声:“不许胡说!”
玄烨亲了亲我的掌心,握住我的手,低眉道:“这世间没有人会长生不老的。唐高宗是千古一帝,却最终服食号称能够令人长生的丹药,以致毒发薨逝。朕不会步他的后尘,朕要做一代明君,要在自己喜欢的地方老去,死去。”
心底的暖色仿佛是锦绣凝香的桃花,迎着春风一树一树盛开到极致。我轻轻道:“玄烨……”
汉白玉阶下种着的一树又一树玉兰,在殿前的宫灯下新开着圣洁的花朵,像鸽子洁白的羽翼。
……
康熙十八年六月十五。
太皇太后喜爱时鲜花卉,玄烨极是孝顺,故而慈宁宫内广植名贵花木,以博其欢心。
诸如海棠、牡丹、玉兰、迎春等皆为上品,又有“玉堂富贵春”的好兆头,尚花房还拨了几名积年老花匠,专心照料。
因此慈宁宫内繁花仿佛锦,永远花开不败,更兼夜露莹透,染上花花草草,更是透出别样的娇艳来。
我看了看庭院里,除了繁花吐芬,碧草幽幽,唯有两只白鹤在芭苴下打盹儿,四下里静悄悄的。
很快有宫女请我进去,太皇太后正在焚香,身上是一袭新制的月白色绣千叶佛手对襟纱质旗装。
太皇太后眼光极高,内务府送来的东西,哪怕一个小小的蟠花烛台,都是挑最好的。
她身侧置着泥金薄镂芭蕉伏鹿豆花木灯架,架上的红烛蒙着软烟罗,透出的亮光仿佛十八九的月色,清透不失暖意,烛影摇红,愈发映得她云鬓如雾。
我掐好时间过来的,故而闲话半响,便去小厨房做了双彩水晶球,太皇太后吃了,再等一会儿便可以就寝。
宫中旗装无论丝绸或是纱质,袖口多为宽大,下厨时诸多不便,我特意挑几件窄口的留下来,彼日这件是浅粉色无花无绣纱质旗装。
翡翠莲花碗中滚动着数十颗红黄相间的透明小球,红色是番茄紫苏调的虾肉泥,黄色是南瓜咸蛋调的鸡肉蓉,被包裹在晶莹的水晶皮中,柔和而丰润。
太皇太后知我心思,果然高兴,叫我喝了鲜羊奶,又吃了元宝酥。
出慈宁宫的时候,手臂上挂着一个沉甸甸的鸳鸯莲纹酸枝木蒲草篮子,里头是满满的增城挂绿,甚是新鲜。
我乘坐着肩舆回宫,侧首嘱咐秋语:“快要六月了,倪霜那儿得开始准备,与去年一样。”
倪霜最喜爱莲花,去年一到了六月,我便特意命人在庭院里放置数个青瓷大缸,养着锦鲤与巴掌大的碗莲。
缸中红白二色的碗莲开了五六朵浮于水面,底下游鱼尾巴一摇,恰如一把把红绸羽扇迤逦拖开,引逗得倪霜和几个宫女倚着栏杆,坐在绣墩上拿了鱼食抛喂嬉笑。
我在旁捧着《花馔》默默翻阅,晨风带着淡淡的水汽,往脸上一扑,心头也是逐渐清凉下来,漫天满地是莲花与荷叶清新的芬芳。
……
康熙十八年六月二十七。
窗外花香疏影,夏虫在草丛间的鸣叫一声近一声远一声地传了过来,我睡不着,便坐起来将床幔收起,看着远处的红烛闪烁着明灭的光。
过些时候,却是秋语掀起珠绫帘子进来,手中端着莲瓣纹鸳鸯描金瓷碗,冒着腾腾热气。
“娘娘昨日说起想吃绿豆,奴婢便熬了一碗绿豆百合粥,清心静气是最好不过的。”
我喝完了粥品,道:“我明日午后要做桃子酱,先让小厨房备下新鲜的水蜜桃与葡萄,葡萄要紫色的,果肉饱满,汁液丰盈。水蜜桃去皮切块加上葡萄,放到糖水里熬煮,熬得化开再淋上蜂蜜,别提多可口了。”
秋语答应了,将床幔再度放下,这床幔是用绞丝汇了紫金柔线织出来的,还有蜀中绣娘新想出的彩云追月团纹,着实奢华繁丽。
夜半时分忽然电闪雷鸣,闪电照得天际刹那明亮如白昼,随即便是更深的黑暗,轰轰烈烈的焦雷自低低的天际滚过,寒风吹得窗子“啪啪”直响,透过帘子扑灭了几只摇戈的红烛。
我突然被惊醒,想起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雨夜,跟着师傅在郊外躲避仇家追杀,那时我年纪尚小,十分害怕却不敢哭泣不敢叫喊。
血腥的回忆并没有随着时间消逝,而是每一次暴雨之夜,都会重新在脑海中闪过,身上的浅粉色绣折枝牡丹寝衣渐渐被冷汗湿透。
回过神来,秋语已经起身将窗棂逐一关好,外头的暴雨倾泻而下,如无数的鞭声哗哗捶打着大地,连檐头铁马都发出惶乱的悲鸣般的声音。
过些时候却是着急的拍门声,秋语一打开,千嬅转了进来,神色着急道:“娘娘!不好了!冰霞说莲贵人方才突然醒来,吐了一口黑色的血,又晕了过去。”这时外面又是一道刺目的闪电,瞬间将整个大殿照得亮白,在这一黑一白的闪烁下,千嬅的脸色极是骇人,“莲姿殿的人请不到太医,只好来求娘娘了。”
我心头一跳,黑色的血?这是中毒了!
来不及梳妆只更了衣,又吩咐小顺子去太医院找曹芳,下着大雨,无法乘坐肩舆,只能换了能够遮雨的小轿子。
等在殿外的是冰霞,见我出来连连磕头,我半扶半拉她起来,一行人赶紧直奔启祥宫去。
莲姿殿殿内光线昏暗,放眼望去皆是翠阴阴一片,像蒙了一层暗色的纱,黯淡无光,夜风轻叩窗棂,携着草木被雨水浸透的湿冷气息卷过深幽的内室。
映雪对我行了礼,满面泪痕。
躺在床上的倪霜憔悴不堪,脸色惨白得如一张白纸,她彼时已经醒来,缓缓伸出的冰凉的手握住我,声音沙哑得不像话。
“小焓”
我俯下身轻声道:“我来了。”
坐在床边给倪霜诊脉,我脚上是一双水红色锦缎绣飞凤如意花盆鞋,底色红得仿佛天边的朝霞,低眉看得久了,一双凤凰仿佛活过来一般,展翅在周围飞旋了几圈,又回来啄我的脚趾。
我心痛道:“我只能分辨出这是极厉害的毒药,可具体是哪种,不得而知,我过来的时候已经让小顺子去请曹芳,他很快就到。”
倪霜缓缓抬眸,仿佛不可置信一般,颤声道:“这么说,我怕是不久于世了……”
任凭身后是娇花芬芳,四孔却犹如浸在阴翳之中,连着浑身的玲珑金玉、锦缎彩绣,都成了冰冷的死色。
曹芳很快到来,反复诊了脉,又用银针刺破手指验了血。潘花烛台上的红烛燃烧得久了,烛芯乌黑地卷曲着,连火焰的光明也是逐渐黯淡了下去。
我忐忑不安,甚至有些绝望地看着倪霜,一颗心难过得像被浸在滚水里反复地揉着搓着,勉强浮起,又被死死摁到底处。
曹芳最终道:“回贵妃娘娘,莲贵人中的毒是鹤顶红与鹧鸪霜,还是双份的,足以毒死一头猛虎。鹤顶红颜色鲜艳且有腥味,鹧鸪霜却有甜味,二者中和在一起,彼此压制,服用之后不会有任何异样,需要三天后才彻底毒发。”
我听着他的话,身子仿佛跌进了冰窖里,从心底凉到了脚尖,不知不觉中,眼底蓄满了泪水,那热度仿佛要烫得我看不清眼前的一切。
倪霜泪眼盈盈,只是倔强着不肯落泪,她身着深蓝色纱质旗装,遍绣姿态为缠绕着的米黄色竹叶,原本那样轻灵的颜色,此刻却像极了没有生气一般,笔直地僵立着,显得她仿佛凌霜的寒竹,纤细而硬脆。
事已至此,曹芳也是别无他法,只能告退。
“姐姐!”
我的心口起伏犹如海浪潮汐,空洞洞的心,撕开大片大片,有沙粒灌进来,是尖锐的绞痛,热泪汹涌流出,像是要刺盲了眼睛。
“小焓,你是我有生之年结识的第一个真心朋友,这二十五年,我没白活。”倪霜的面庞一分一分退了血色,苍白仿佛纷飞的柳絮,点点飞白如冰寒碎雪,却无半分哀伤或绝望。
……
康熙十八年七月十二。
秋风初凉的时节,风中已携带了些许爽朗的气息,虽然纱质旗装不能阻止清瑟的凉意轻拂,只是那凉的触觉并不是瑟缩的冷,而是一种暑热消退后久违的轻快和舒畅,连呼吸也是贪恋的,深深的吸气后暖在胸腔里,温暖中带些清凉。
倪霜薨世已有半月,我仍然沉浸在悲戚中,时常对着窗外漫天雨水,一遍又一遍地抄写着《往生咒》,哪怕是玄烨前来看望,我的神色也是始终有些沉郁。
按着宫规,嫔妃入冷宫或者薨逝之后,身边的宫人会由内务府重新安排进别的地方当差。
我念着冰霞与映雪是倪霜的陪嫁丫鬟,不忍她俩被拨到浣衣局,整日洗衣服,便去知会一声,要了她俩到延禧宫,帮着周花匠打理药草。
等过些时日满二十五岁了,便可以按着宫规,安排她俩出宫嫁人。
彼日静静捧了一卷梵文,立于窗棂前念着:“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阿弥唎哆,毗迦兰帝,阿弥唎哆,毗迦兰多。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诃。”
过些时候,灵雲端来一盘雪白的糕点,奇道:“娘娘何时喜欢上了鱼茸荷花糕?”
我微微一笑,道:“今早去钟粹宫看望惠嫔,正巧她的小厨房端上这个,我见大阿哥吃得香,回来便让胡玉娘做了,倒是色香味俱全。”
秋语端来乌梅茶给我,笑道:“这糕点是用鲢鱼的脊肉磨细兑浆,再加上玉米面蒸制,原本为婴孩的吃食,鲜美添聪,极易消化,娘娘倒是识得吃。”
我轻轻吹着茶水,道:“荣嫔那儿怎么说?”
秋语回答道:“奴婢方才去打听了,荣嫔的身子不大爽快,已经有太医去瞧过,娘娘是否需要赏她些什么以作安慰?”
我漫不经心道:“荣嫔的病来得蹊跷,这里头怕是有咱们不清楚的缘故,况且她与我不睦,还是别理会了。”
秋语想了想道:“太皇太后这些日子忙着操持宝华殿的祈福之事,卿贵妃又旧疾发作,宫中大小事都要娘娘帮着打理的。”
我吃下一块鱼茸荷花糕,道:“那你去看一眼,送个我玩腻了的玉如意给她安枕便是。”
夏日的天光这样长,仿佛是被声声蝉鸣拉长了一般,无休无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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