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下欣慰,伸出手想要握住她:“姐姐!你可是来了许久?”
倪霜连忙握住我的手,点一点头:“自从小顺子传来你已经醒了的消息,我便赶着来见你了,不想你又刚刚睡了过去。”她眼中流露出几分沉沉如秋水般的关切,“昨日半夜,我听闻皇上抱着你回来时,你身子都快僵了,急得不行,连忙赶过来。可你这儿乱作一团,我被宫门口的侍卫拦着进不来,只能巴巴地望着延禧宫,真是……”倪霜说着说着,眼框渐渐红了,眼睛也是湿润了,我还没来得及劝阻,便已是热泪滚滚泼洒。
我心下一急,忙道:“姐姐!你怎么又哭了?我这不是好好的么?别哭了,你这样伤心难过,叫我如何安心啊!”
倪霜见我秀眉紧皱,连忙低眉用浅蓝色纹绢擦拭,只是眼角那细碎的泪光却是如何也是擦不去的。
我抬眸,诺大的落樱殿沉静如水,偶尔有一声夜莺婉转的鸣叫,才打破这份寂静。
月光犹如一匹银色的柔纱,从窗棂垂落而下,柔纱上用华丽丝线绣着玉堂如意图案,仿佛碎玉一般闪烁生辉。
我在在上林苑时为何会气若游丝?当即让小顺子去请曹芳过来。
床帏间的鎏金银鸾钩弯如新月,帐钩上垂下细若瓜子的金叶子流苏,一把把细碎地折射着黄灿灿的光,针芒仿佛的戳着我的眼睛。
倪霜细细地为我理着发丝,道:“太医是臣,你要见,得先整理好自个儿的形象。”
对啊,睡了这么久,现下定是蓬头垢面的,合该篦一篦。千嬅倒是机灵,我一看她便会意了,即刻去端了一盆温热的水过来。
“不管怎样,你还有我。”倪霜的声音虽轻柔,却掷地有声。
我心下一暖,仿佛置身暖洋春波一般欣慰,接过拧好的白巾认真洗了把脸,篦了头发,又将皱巴巴的寝衣换下。
……
黄花梨五彩釉盘云朝阳屏风后传来稳重的脚步声,墨蓝色缎袍一闪,曹芳已端正站立于眼前,满面关切的神色。
他向我拱手道:“小主万安。”
我轻轻含笑,因着都是熟人,不必客套,便直接将这些天身子的变化告诉了他,他为我把了脉,低低叹一声,取了文房四宝,开始挥笔。
半响之后,他奉上药方,道:“这是温补的方子,用紫砂壶熬制两刻钟便好,名唤‘五红水‘,适合气血两亏之人服用。娘娘如今元气大伤,身子虚透了,得长年累月服才好。”
我依言接过,不过是几味常见的药材,却都是极好的:红枣一两、红皮花生一两、红豆一两、枸杞子一两、红糖半两,水一分二。
我交给秋语,道:“明日便去寿药房各取一袋,回来自个儿配置,你们便不必天天走一趟了。”
秋语答应了,收好药方,道:“小主,晚膳已经做好了,这会子要用么?”
正巧我肚子咕噜咕噜叫,顿时大窘,千嬅连忙下去准备,倪霜为着不让气氛尴尬,便与我闲话。
过了一会儿,千嬅便端来晚膳,主食是山楂胡桃粥,另有三荤三素:桃仁山鸡丁、糖心鸡蛋、番茄牛肉丸、彩椒口蘑、清炒腰果芹菜心、五香花生米。
千嬅把菜品布置好,道:“小主先吃着,奴婢让小厨房在炖燕窝鸡丝汤,晚些时候您喝了,安神入睡。”
我看着菜品,才想起自己已经不是妃,而是贵人之位。
宫中饮食上划分等级,官女子为一荤一素,答应与常在为二荤二素,贵人为三荤三素,嫔为四荤四素,妃为五荤五素,贵妃为六荤六素,皇贵妃为七荤七素,皇后为八荤八素,太后为九荤九素,皇帝为十荤十素。
曹芳收拾好了医箱,正要向我辞行,无意间望了一眼我的吃食,急道:“娘娘,这鸡肉怎能与芹菜同食呢?会伤元气的!”
我还未反应过来,倒是倪霜先一愣,惊道:“还请曹太医试菜!可得说清楚了!”
曹芳执起碧玉箸依次尝了,皱眉道:“不止这两样,还有这番茄牛肉丸,并非牛肉而是鹅肉,鹅肉忌与鸡蛋同食,会伤元气。且这道清炒腰果芹菜心,有许多黄瓜丁,黄瓜若与花生同食,会伤身!”
听着曹芳的话,愤怒、震惊、委屈,齐齐逼了上来,涩涩地堵住了喉咙,忽然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我望着外头雪花纷扬洒落,那一丁一丁细白冷硬的雪花落在殿外的青石地上,看得久了,仿佛钻到了自己的眼底,一星一星的冷,冷得连满心负面情绪也是不能化作热泪流出。
不知过了多久,雪白而模糊的视线里终于有旁人闯入,那是匆匆赶来的玄烨。
他满面焦急的神色,上前拥住我,温热的气息把我包围,之前心里的难受仿佛淡了些。
梁九功见状,识趣地领着众人退下了。
夜色如轻纱扬起,四散弥漫,帐帷皆以鎏金银鸾钩挽起,月白色长穗垂落于地,殿内寂静无声。
榻前有一双麒麟绣球的珊瑚烛台,红烛是新燃上的,徐徐地燃着的流丽而微红的光,加以云丝刺绣如意团花图案的大灯罩,无一丝烟气。
“几位内阁大臣前来商议吴三桂之事,我这才离开了,你还好么?”
抬头望着他的眼,他的眼比灵雲还要严重,我忍住心痛,甜笑道:“我没事,让你担心了。”顿了顿,又道,“糯米骨一事,你可信我?”
“我信。”玄烨并无半点犹豫,我的一颗心随之被填得满满的。
心下无比欣慰,却也是愧疚道:“我连累了贵妃。”
他抚摸着我的脸颊,忽然手僵住了,像寒风初起时冻住的枯萎枝桠,半响,他才道:“我让梁九功去看过,贵妃的脸色还是很苍白,不过太医说只要好好调养,她的身子很快会恢复的。焓儿,你无需自责。”
我点了点头,依靠在他怀里,他脚上是新制的狐貂暖靴,明黄的云丝缎上遍绣碧绿的藤蔓,蜿蜒不断,叮缀无数细小的米珠,雅致华贵。
“你有想过做贵妃么?”
夜风带着辛夷花的芬芳,有莫名的诗情画意涌来,那花儿开得正盛,深紫色的花蕾仿佛火焰燃烧,恣肆地张扬着短暂的美丽。
“我不在意名位,只在乎你的用心。”我的手掌一点一点攀上他的胸口,龙袍下有滚热的心跳,带给我罹乱之中的些许安定。
风脉脉,雪簌簌,天罗地网,一切尽笼罩在冰天雪地之中。
……
康熙十七年正月二十九。
午后的阳光照在脸上,殿内的红箩炭烧得多了,浅粉色云锦寝衣吸附在身上有微微的热。
待到恍然醒神,便起来喝了温热的五红水,鸳鸯莲纹白瓷小碗置于身前,红澄澄的汤汁倒映着自个儿容颜。
正巧灵雲捧了一束新绽的馨口腊梅进殿,花瓣小巧敦厚,嫩黄色的蕊儿含着冰雪凝露,芬芳馥郁,我手执银剪子,慢条斯理地修剪着,再插入铜胎画珐琅花樽,这般倒是得趣。
我不解道:“端嫔是个端庄淑惠的大家闺秀,应该会讨老人家喜欢的,可那日去慈宁宫,太皇太后仿佛不大喜欢她。”
秋语思虑了一会儿:“小主有所不知,在五年前,端嫔的父亲因受贿被告,后来在后宫中传开,卿贵妃主张严惩,皇后却说念在初犯,罚俸贬官也是就罢了。因当时董家在南方水灾里立下大功,又得皇上器重,加之皇后时不时苦口婆心地求情,最后董达齐从五品郎员外贬职成县丞,又罚俸三年,董家这才逃过一劫。”
我挑一挑眉毛,饶有兴趣道:“这么说来,皇后还是端嫔的恩人?”
秋语点了点头:“在此事发生之前,太皇太后对端嫔虽说不上喜欢,可也是不算讨厌,此事之后,太皇太后觉着,一个受贿官员的女儿,本性也是好不到哪里去,这才开始冷落端嫔。端嫔自知不受太皇太后待见,于是连出入慈宁宫请安的次数也是寥寥无几,只一个月去一次。”她向青鹤卷草纹玳瑁九转火炉里加了几块红箩碳,腾起幽蓝的火焰,“当时皇后母家还未衰落,与贵妃势均力敌,旗鼓相当,后宫被分为三拨,一拨是皇后的人,一拨是贵妃的人,另一拨嘛,就是不想得罪哪一尊大佛的。卿贵妃无数次地对皇后冷嘲热讽,好几次弄得皇后十分尴尬,端嫔也是懂得知恩图报,都自告奋勇地为皇后解了围。”
问了几句便也是觉着没什么,正欲继续修剪花枝,却猛然忆起临走前惠双说过的一句话,忙道:“姑姑,你可还记得,我给太皇太后侍膳那日,太后曾说过端嫔方才请过安?”见秋语点了点头,又道,“她一个月给太皇太后请一次安,我侍膳那日是正月十七,而糯米骨那一日是正月二十六。”
“这事,的确蹊跷!”秋语清澈的眸子依然如旧,仿佛是一泓不见底的深潭,轻轻漾了一圈涟漪。
……
日色渐渐地黯淡下去,被花影染成浅浅的微红,我正在抚琴,却是听闻一个晴天霹雳:贞宜格格方才吃了点心,毒发身亡!
我悲伤之余,想来想去有些放心不下,便赶去莲姿殿。
倪霜身着浅蓝色百蝠流云寝衣,月色薄露清辉,照着她恍惚的脸色,仿佛苍白的新雪,手中紧紧拽着涟心的肚兜,泪水淆然而落,滴在火盆内,引得火苗迅疾跳了一下,腾起幽蓝的火焰。
“小焓,你不用安慰我了,我只想好好哭一场!宜嫔已经命人去查了,很快会有结果。”
倪霜的声音凄凉,我咽下到了嘴边的安慰言语,强忍着心口重重紧皱的郁结,陪她坐在暖阁下,默默无言。
殿中十分沉寂,几乎能听见更漏的滴答声,一双红烛摇戈着明灭的流光,时间久了,通红的烛火渐渐燃成淡淡的紫色。
朱漆木门有褐色的身影一闪,冰霞已带着一名宫女服色的女子进来走了进来,我认得出,那是宜嫔宫里的掌事姑姑“若薇”。
她行了礼,惋惜道:“莲贵人,翊坤宫的小厨房少了一个宫女,自事发后便失踪了,经询问,正是做八宝玫瑰小镜糕的,我家娘娘派了人去寻,又把南薰殿宫人的底细都查了一遍,已确认无人牵扯。”
若薇继续说了许多,尽量委婉,我散漫地听着,只知道最后凝成一个意思:那名宫女已溺毙在一口古井中,因容貌已被毁坏,辨认不出,故而无从查起,此事也是就不了了之。
月光清冷如霜,照在倪霜玉白的小脸上,仿佛积了一层碎薄的春雪。
她的泪大滴大滴地滑落在我裸露的手腕上,带着灼热的温度,烫得我的心一阵一阵地哆嗦。
我轻颤道:“知道了,你回去罢。”
她答应了,又福了福身,冰霞忙送了出去。
殿中的菊花硕大花盘慵慵欲坠,红艳得几乎要滴出血来,每一朵的花瓣都繁复如绢绡堆叠,映得倪霜的脸庞仿佛失了血色般苍白。
我的眼角愈发湿润,像是风不经意地钻入眼底,吹下了眼前朦胧的一片。
待若薇走远了,倪霜方才掩面大哭,撕心裂肺道:“不了了之……涟心!我的涟心!”
我见她如此,心中不忍,却不知如何安慰,只好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和她紧紧依靠在一起。
两个影子落在墙上,像单薄的剪影,若是哪一阵风吹得大些,便要一同吹去了仿佛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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