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秦谨治理秦家时,用的是严明之纪法,却又大赏有功,在场众人原有大半是为了躲避仇家,抑或是因被逐出师门而无居所,秦家收留了他们,即便与“赵获”抗,也决计不能犯了自己的“衣食父母”,秦谨怎样想不干事,但须听从。
陈殇却望向了秦谨。
这人竟将指挥权力交给了我?
他心中引出一个念头来,现下却并不要做得那样明显。
却知时间急迫,当下陈殇向秦谨轻轻作了一揖,转向那众人施令道:“会用火油的、会暗器的,近身缠斗的站出。”
他学过一些布阵的方法,不论是沙场排兵还是江湖斗阵都少有碰触,算是先前为了当好少掌门而做的准备。但师门已然消弭,不想却用在了这个地方。
单单凭借火油与埋伏,说不准会引来州兵,李部邯也大有可能乘乱逃离,万万不可取,唯有通过机关暗器的布置,才能让李部邯无法从东房里出来,也不会使烟雾飞出引州兵,还可呛人;而李部邯会蛊,又苦于业火功焚身,若是用火来攻,便可事半功倍,更可极大压制李部邯的实力;近身缠斗只是为了拖住李部邯的突围,给自己等余下之人制造偷袭的机会。
望着三个江湖旁门机关子弟、七个不同帮派的帮众打手、两个善纵火的飞贼,陈殇道:“会机关的钉死东房窗户,你们七人将身上裹得紧了,三人守着侧门,四人守着正门,至于你们二人,便协助那三个布机关的焚楼,此事愈快愈好。”语气轻声,虽李部邯身处密室之中,也不敢因此大意分毫。
说到此处,陈殇又望了秦谨一眼,道:“大公子便随我一同观望,如何?”
秦谨整好了身上衣物,脸上仍旧有一股讥嘲的神采,却依旧向身边招来几个亲信,护在身侧,便站在了陈殇身侧。
从进入秦家到号令众人,尚未过一炷香时间,虽说号令是从秦谨那里借来的,但有此等效果也堪是出人意料。
待陈殇一番话毕,便有几人同时飞出馆舍,轻轻摸向东房之中,转瞬间便埋伏在了周围,准备动手。
三个月以来,埋伏自己的大有人在,现下能够去埋伏别人,陈殇心中便有了一丝快意。
不料,其中一人在窗外布上钢丝时不慎出声。
东房之中却仍旧是一片寂静,陈殇远远在一侧观望,却并不惊慌,双手扣了短刃,轻轻绕去。
他望了一眼身侧的秦谨是否跟上。
但见秦谨静静跟着,双目一刻也不曾离开过东房。
秦家之中安静的可怕,街上喧闹不停,倒在秦家之中笼罩上了一股莫明的压迫。
蓦地里,陈殇捉住了秦谨胸口衣物,横过来挡在一个方向前。
也是这一刹,那几个高手想要过来攻击陈殇,救下秦谨。
但都晚了一步,秦谨后背被一条黑影击中,这黑影穿入秦谨的身躯,在陈殇的眼前露出了一个尖角。
那是一把爬着蛊虫的飞刀。
捉着秦谨为挡箭牌,陈殇立时后纵出去,那几个高手不知情形想要叫嚷,却同被几道黑影一击致死,却使陈殇得以借隙闪到了一处墙后。
这是第二手准备,也便是假设李部邯真的在外边。
方才拉上秦谨,便是为了有一个替死的,不清楚李部邯武功之下,这是最好的选择,还顺路借着李部邯的手杀了秦谨,算是良心之外能取得的最大利益。
“李部邯有高手相助,大公子遭袭,来!”一人还未死透,当即大声嚷起,却断线似地一下断绝,虽是在陈殇意料之外,却缓了一缓李部邯的动作——只见蛊烟飞出,几个想来相护的便中毒倒下,而陈殇原来想要等院长送来那白袍人,即便这一息时间也可救命。
那又哪里是李部邯这一边的高手?其实便是李部邯本人,不奈他早些年便隐入了东房之中,唯有替身裴狄作用,无人认识。
陈殇望着秦谨的尸身伤处,一股业火功真气涌入,几只小蛊虫便蜷缩着死去。
验证完心中想法,陈殇心中默算,机簧扣动,向着那算出的投刀位置发出几道飞镖,另一只手却从怀中摸出墨家先前所赠磁机,拨了一波上方刻着“求援”二字的小机关。
飞镖砸了个空,但李部邯那火燎的脸却一下闪在陈殇面前,陈殇将袖中磁机换作短刀,隔着袖以刀柄格下了李部邯一掌。
究竟李部邯这一掌太快,陈殇转不过刀锋来。
还未待陈殇抽出长剑,李部邯下一击便已然从斜上飞落,向着陈殇顶门而去。
却停住了。
陈殇原来已然闪开,却也不免为李部邯停掌侧目。
只见李部邯右掌多了一条血线,却停的及时,并不切到白骨。
旁侧的秦家院墙上,站着一位客栈伙计,但此刻覆上了一层木头面具,看不清容貌,只能看见一双没有感情的眼睛。
陈殇便乘着李部邯愣神时,一剑连着剑气刺向他心口,李部邯方才回神想要挡下,却终于被连同手掌刺了个对穿。
但李部邯却狞笑一声,一股火浪从剑上横发,窜入陈殇手上经脉,登时陈殇有如烈火烧,原来白净的右手也一下发红,只能将长剑抽出,翻身消失在秦家院落里。
那心口创伤被李部邯用蛊堵了上,但因剑气残余,竟仍在渗血。
李部邯望了一望那静静站着的木面人,知道陈殇不可再追,又看向了那东房遍地的死人,心中说不出的郁闷恶心。
是这个姓陈的将自己一手毁了,若待那余布回来,自己这般模样决计过不得几招,只能离开。
两年以来的布局,眼看能吞没秦家,却终于功亏一篑。
不知为何,大街上传来些惊叫,李部邯不明觉厉,笑着向那布线的“店小二”作了一揖,便要飞身离开。
那“店小二”却并不理睬李部邯,却又消失在了秦家墙外。
不料李部邯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凄厉嘶吼。
“李部邯,你休走!”
冬风之中,一道白影飘飘而来,原来便是陈殇嘱咐那老儒引来的白袍人。
原来追逐那儒生,这白袍女子还留存有些许理智,但自从靠近了秦家,一股极深的怨气便升了上来,抛下那老儒便纵身前往。
拦都拦不住。
那白袍人向李部邯连出几招,其中蛊烟飞散,顶厉害的蛊虫也被当做豆子撒,夹杂那怨念深重的嘶喊,真好似厉鬼降世。
李部邯怎么不认得这白袍人。
那时可是自己亲手用蛊虫杀她的,啃噬了她的双目,摧残了全身上下的皮肤血肉,如若揭开白袍,那疮痍满目的烂肉上,一定还附着些爬动的虫豸。
那白袍人声声哀嚎,出招却一招比一招狠毒,那失了双目的眼眶之中,滴滴流出血来,身上也皆是。
她曾经多么爱他,竟遭到如此背叛,她宁愿打破苗人与汉人之间的隔阂爱他,甚至违悖祖法将蛊术传给了他……
她亲爱的郎君,在汉人式的婚中向她求了夺神蛊,她也乘喜气给了他,不料便是那一晚,她在郊野为李部邯之蛊所噬。那亲爱的郎君,便看着她生命流逝,若非本命蛊未死,能保下一命,她真就死在了这汉人郎君手上。
身上密密麻麻的蛊,是她一路杀汉人练蛊的成就与报酬,她寻着李部邯的痕迹,终于来到了谷南秦家。
李部邯,你不得好死!!!
不期刹那,万物沉寂。
李部邯笑了一笑,向那女子耳语道:“我那时在你身上种蛊,练的便是第一条夺神蛊,自然明白本命蛊一说,既然我能安心离开,便是早在你身上种了蛊下去,你怎样与我斗……”说着,一掌击碎了那女子头颅。
那女子原来想要与李部邯玉石俱焚,不料意识却也消弭,自头骨碎裂、脑浆迸飞,便已然是死尸了。
便在此李部邯得意忘形时,一道强大的罡气向李部邯击去,李部邯抬手欲要架挡,却终究晚了一步,被一股巨力拍在地砖上。
一声清脆声响起,不知是骨头碎了,还是地砖碎了。
依这情况来看,可能二者皆有。
余布看了一眼院中遍地的死尸,心头火起,又欲运一掌拍在李部邯身上,不想李部邯胸前却腾出一股烈焰,烧在了余布身上。
方才李部邯倒在地上便是为了装死,但余布既然上前补刀,便只能出此下策,想要用业火功让余布不得不暂且封下真气,使自己能够逃脱。
以李部邯之眼来看,人人无非是为了自己权势而斗,余布受了这业火功,决计会以性命为先。毕竟若现下封气,以余布之功力,或能救回。
耳畔风声拂过,李部邯便要离开秦家,却不料被身后一道白罡砸断。
余布几乎霎那便放弃了活命的机会,向李部邯出手。
半空中血肉纷飞,蛊虫乱爬,再也看不清人样。
一招既出,余布只觉丹田气血翻涌,江海一般的火焰摧残着他的身躯,不出所料,今日便要死在这里。
整了一整衣衫,余布想要走得体面一些,却看见了盘腿打坐的陈殇。
也一般的热浪翻出。
余布望了一望秦肃休息处,踌躇一会,叹息道:“娃子,嘱咐你一件事,好么?”
陈殇问道:“余长老,你我二人都自身难保了,还能说这些?”
听得余布苦笑两声,道:“我是决计活不了的了,但你可以,若是我将你身上业火真气吸走,你便能安然活下去,但老夫却要你答允,日后秦家有难,你不可不帮。”
陈殇似是预料到了甚么,道:“您老现下好好运气,或许能挺过去,若是要助陈殇……便决计再无活命机会,您真想好了么?”说着,从静功之中脱离出来,望向余布那苍老的面庞。
他原来便是要向江湖复仇的,这样残忍的恶人死不足惜,但倘若余布为自己死,便太不值得。故而即便自己只剩一年来的寿元,陈殇还是不希望余布因自己而死。
“老头子老了,总是要死一回的,但秦家不能在我余布这里断了生机,这也算是对故友的承诺。”
余布眼中泛着杂陈,究竟坚定了下来,闪着令人敬畏的力量,又向陈殇得意地笑道:
“他救了我一回,我也救了秦家一回,我两算是终于扯平了。而你这娃子究竟年纪尚轻,不了他我之义。”
恩义,真有这样重要么?能舍弃自己的性命,去换一个虚无缥缈的“义”字。
或陈殇也是被“恩义”缚住的人,与其相伴的还有放不下往事的执念,这样的行路究竟有甚么意义,只是单纯地将自己葬在了过去的苦难里么?
冬风来,冬风去,冬风拂,似一切都如那“凛冬三拂”之初见,也好似一切都如那意气风发的“腾涛手”。
可惜肃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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