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三刻,甘泉宫。
寒冬刚过,早春尚且还有些冷。甘泉宫门口的两个当值太监哆哆嗦嗦揣着手,凑在一起小声说着话。
“陛下平日卯时起身,最迟辰时一刻也起了。今日怎么……”
“你昨晚不当值,吃酒去了吧?”其中一人轻嗤,“陛下昨儿个幸了个人。这不,现在还没传召呢。”
“这空荡荡的后宫,要多一位主子娘娘啦?”
“这可不是一般的‘娘娘’——昨天顾小将军从燕北回来,进宫请安,这事儿你知道吧。”
“难道说……”
“就是你想的那个顾小将军,骠骑大将军的小儿子。”
“居然是他……”另一人压得极低的声音里带上了几分伤怀,“顾小将军可是个难得的厚道人啊。这么多家公子进过宫,谁把咱们当人看过?唯独他……”
话音未落,甘泉宫的殿门忽地拉开,一名身着正三品朱红色内宦服的大太监走了出来。两个小太监连忙噤声低头,大太监走到他二人面前,扫了他们一眼。
“还敢议论,皮痒了是不是?”大太监一咧嘴,皮笑肉不笑,“若传到什么不该传的地方,仔细你们的脑袋!”
两个小太监慌忙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大太监看了一会儿,挥挥手。
“主子传召,进去伺候吧,都仔细着点儿!”
“你醒了。”
低沉的嗓音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柔和,一只宽厚的手掌伸了过来,搭在顾忱的额前。
顾忱自一片混沌中勉力睁开眼,有些茫然地盯着自己的头顶上方。绣金的纱帐刺得他双眼发疼,连同他的头部,也仿佛被重锤猛力击打过一样沉重。
……发生了什么?
顾忱用力眨着眼,企图开口说话。然而只说了一个字声音就卡在了喉咙里,他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感觉自己的心肺都快被震了出来。
有人将他扶了起来,让他半靠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一只修长的手端着一杯水,送到了他面前。
“别急。”那人说道,像哄劝小孩子似的,“先喝点水。”
那人将水凑到他唇边,喂他喝了几口,又将杯子放了回去。随后他迟疑了一下,伸出一根手指,像擦拭一件价值连城的古董一样,细心地替他抹去了唇边的水渍。
……!?
这显然是一只男人的手。
顾忱顿时僵住,目光落在这人的衣袖上。玄色,金色祥云,而再往下,他能看到金龙甩出的尾巴尖。
不远处传来吱呀一声轻响,有人开门进来了。
原本半抱着他的男人立刻松开了手,迅速拉了两个软枕过来,取代了自己的位置。
一个朱红的人影走了进来,向那男人躬身行礼,正要说话,被那人抬手止住。
“叫人进来,服侍顾公子梳洗。”男人声音冰冷,仿佛适才对顾忱说话的温柔只是错觉,“再拿那套早先备下的天青色云纹底。”
“喏。”
朱红的人影微微躬身,默不作声地打了个手势,有几个人影鱼贯而入,轻柔而迅速地备好了沐浴洗漱的东西。而那个男人则转过身,目光落在了顾忱身上。好一会儿,男人才低声开口。
“朕要去给母后请安,去去就回……你……好好呆着。”
玄色衣角划过一个半圆的弧度,男人转身离开了。而顾忱仍旧呆滞地坐着,脑中仿佛劈下了一道炸雷——
——朕!?皇帝!?
这人是刚刚登基的新帝,萧廷深!
神志瞬间回笼,顾忱的瞳孔猛地一缩。他迅速低头打量着自己——被子绣着赤金的腾龙,已经滑落褪到胸前,视线可及之处布满暧|昧的青青紫紫,明明白白昭示着究竟发生了什么!
顾忱脑中嗡地一下,炸了。
他还记得昨晚他入宫觐见萧廷深,当时皇帝正在自斟自饮。见他进来,便邀他一同小酌。
他们二人过去曾是同窗,又是旧友,当年萧廷深还是个皇子的时候,两人常常结伴去京城东坊喝酒,因此顾忱并没有多想,随着萧廷深喝了几杯。
谁知宫里的酒后劲十足,只不过五六杯下肚,顾忱的意识就开始模糊。再醒来时,他就这副模样出现在了萧廷深的龙榻上。
简直荒、唐、至、极!
在最初的惊愕过后,怒火蹭蹭地窜了上来,最终几乎要把顾忱自己气笑了。他松开手里下意识抓住的被子,赤足踩在了地上。殿内早就空无一人,也幸好如此,因为后面某个位置随之而来一阵难以忍受的剧痛,让他险些滑了一跤。
于是怒火顷刻间达到了顶峰。回想前生,大概只有最后被萧廷深赐死时,他才这样愤怒过。
是的,顾忱活过一世,最终死在一道圣旨之下。
原本萧廷深只是个不受宠的皇子,出身低微,毫无势力,但不知为何突然过继到了皇后名下,借着皇后母家的势力,一跃成为炙手可热的皇子之一,并在夺嫡中胜出,继承了皇位。
登基后,萧廷深开始变得不可理喻——他简直是个十足十的暴君。他杀伐成性、戕害手足、残害外戚、坑杀俘虏、幽禁太后……他的罪行罄竹难书,令人发指。
然而无论他如何不堪、有关他的传言如何难以入耳,顾忱都始终顾念着两人的旧友情谊,为他镇守边关,拒敌千里,让进犯者闻风丧胆——却只是换来了一杯鸩酒和一道赐死圣旨!
顾忱用力攥紧拳头,掌心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本以为自己就这么死了,没想到一睁眼,重生回了为先皇奔丧返京的路上。萧廷深才刚刚登基,还没有成为日后那个手段残忍、冷酷无情的暴君。
他想过要杀了他。
凭借着他对萧廷深的了解,接近他,然后杀了他,替天下铲除这个祸害,哪怕玉石俱焚也在所不惜。然而当他纵马奔过城镇长街时,他看到了道路两旁的人家,以及百姓生火做饭时的袅袅炊烟。
于是他改变了主意。
先皇留下了一堆烂摊子,萧廷深又没有子嗣。若是他骤然崩殂,必然引发先皇的皇子们争相而起,抢夺皇位。届时又是一场血雨腥风,不知多少无辜的人要被卷入其中,造成天下大乱。
所以萧廷深不能死。
顾忱闭了闭眼,感到心底翻涌着深深的屈辱感、怒火还有不甘。他强撑着站起身,不顾自己身后某处火烧火燎的疼痛,慢慢走到了浴桶前,滑进了热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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