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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家族

赛维看了刘平一眼,见他静静的坐在一旁,像一尊磐石,心里就安定了一点,仿佛他是自己姐弟的保护神。把玻璃杯里余下的一点橘子水喝了,她垂下脑袋思索良久,最后抬头说道:“胜伊,一娘一是不是心里有话,可是又不知道怎么说,怎么写。于是……”

胜伊鼓着两只肿眼泡看她:“什么?”

赛维垂下眼帘,慢慢的答道:“是不是一娘一有了什么异常的感觉,但是她又没有证据,所以只能在信上写出当时发生的实事?她不让我们回去,是不是因为发现家里要出什么事情?她偷偷的给我们写信,是不是因为有人盯着她,不许她写?眉笔很软的,写过几个字,笔头就磨平了,非得再削尖了才能用。一娘一就算一时找不到好笔,随便用支描花样子的铅笔头也比它强。一娘一又不傻,为什么非要磨损眉笔写信?”

胜伊缓缓的点头:“姐,你比我想得周全。”

赛维和胜伊本来打算清早就出发的,可是接了信后,越想越是糊涂,便耽搁在了房内。至于刘平,因为并没有受到驱逐,所以厚着脸皮守在姐弟二人身边,晒着太一陽一听人说话。及至吃过了午饭,胜伊认为单是一胡一思乱想也没有用,于是打起精神,还是想要去买火车票回家。然而未等他们出发,邮差又送来了今天的第二封信。

信上字迹丑陋,依旧是二姨太的亲笔。赛维撕一开封口取出信笺,发现信笺上就只有三个黑字:别回家!

二姨太是很明确的不让两个孩子回家,可是两个孩子即便及时接到了两封信,又怎能当真依言不回家奔丧?马家从来就不是个祥和的大家庭,于是赛维坐在沙发上思索良久,最后抬头对胜伊说道:“家是一定要回的,否则别说对不起一娘一,就从礼数上看,也不像话。不过一娘一虽然不管事,但是脑子一直不糊涂,绝不会无缘无故的写信阻止我们回家。家里兴许是出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事故,我们出来了几个月,一直没和家里联系,当然也就一无所知。总而言之,回家之后我们找个借口,全住到一娘一的院里,一旦有了什么变化,两个人总强过一个人。”

胜伊的思想素来没有赛维细致,不过两人从小一起长大,仿佛有所感应似的,一听就点了头。

赛维又转向了站在一旁的刘平,嘴唇欲言又止的动了一下。说老实话,她此刻有点心惊肉跳,胜伊也不是个有主意的,她很需要一位帮手。可是和刘平也不过刚认识了一天一夜而已,以一交一情论,似乎还不该和对方太亲近。

她犹犹豫豫的看着刘平,胜伊有所知觉,也把目光移向了他。姐弟二人全都是微微的驼着背蹙着眉,一脸可怜相的注视着他。刘平迎着二人的目光,同时迟疑着说道:“如果二位用得上我,尽管开口就是。”随即他又笑了一下:“反正我是个无牵无挂的闲人。”

此言一出,马家姐弟一起松了口气。他们是没人可以指望依靠的,如今突然多了个伴,也好。

此刻并不是一交一通繁忙的季节,不到傍晚,三个人已经进了火车包一皮厢。包一皮厢是大包一皮厢,上下共有四张床。三张床用来睡人,一张床用来放行李。刘平只有一个帆布旅行袋,轻飘飘的不算分量。马甲姐弟却是各有一只硕一大沉重的皮箱。赛维和胜伊换了素净衣裳,并肩坐在小床上,仰头看着刘平爬上爬下安放行李。刘平的动作很利落,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纯粹只是在干活。等到把行李全安置好了,他又拎起暖壶,走去车厢尽头打热水。

入夜之后,三个人各就各位的躺好了,刘平睡在胜伊上方的空床上。胸前微微的有点凉,是贴身藏着一张纸符,符里封着小健。虽然他说话不大中听,但小健还是不想离开他。宁愿随着他到处走。

包一皮厢里很安静,三个人都是无声无息。赛维侧身躺着,偷眼去看斜上方的刘平。刘平平平地仰卧在床上,胸膛一起一伏。赛维看惯了胜伊,如今见刘平比胜伊处处都大一号,就很感好奇;丧母一之痛渐渐淡化了,反正马家就没有过母慈子孝的情况,他们和二姨太已经算是亲密,但是平日母亲不管儿女不听,感情也是深的有限。

“凭着他的穷法,可真是不成。”赛维随着火车的颠簸,一板一眼的思考:“除非学习五姑姑脱离家庭。不过五姑姑养了十年的五姑父,最后五姑父还不是攀上富贵人家跑了?听说五姑姑现在活得很凄惨,所以我还不能学她。”

夜色深重,她双目炯炯的不能闭眼,念头一会儿一变:“能不能托人给他找个小职位呢?五姑父是彻底的一浪一荡子弟,他和五姑父还不一样。五姑父在家横草不拈竖草不动,他比五姑父勤劳多了。”

随着火车的颠簸和前进,她想得越来越远:“他竟然穷到了穿破袜子的地步。等到了北京,我无论如何都要给他买一身新衣新鞋。”

赛维浮想联翩,忘了时间。对面的胜伊和衣而卧,却是早就睡了。胜伊连着受了几日几夜的精神折磨,如今上方多了一位私人保镖,让他很有安全感,睡得格外踏实。

刘平静静的闭着眼睛,不睡装睡。他知道赛维在偷看自己,不过并不动心,不是因为赛维不好,赛维作为一个干干净净顺顺溜溜的大姑娘,没什么不好的。但是,没有可能和他配成一对。

他享受不到做人的好处,却又处处受着人的规矩。对于赛维的窥视,他只有斩截利落的四个字:高攀不起。

旅途通畅,刘平和马家姐弟躲在包一皮厢里,似乎也没有做出几场讨论,便进了北京地界。下了火车坐上洋车,他们一路走大街穿小巷,最后钻进了一条大一胡一同里。马家虽然人多事多,但不是“诗书传家久”的家族,马老爷的父亲在晚年发了家,家业传给马老爷,经过几十年的经营,越发充实扩大。及至日本人来了,马老爷见风使舵,依旧立于不败之地。否则凭着当今世道的艰难,一般的汉一奸一都未必有资本供着儿女们吃喝玩乐。马家的孩子们也知道父亲有着大汉一奸一的名声,不过看在钱的面子上,没人敢向马老爷提出异议。唯一敢和马老爷对战的是大少爷,但是大少爷常年住在天津,纵算父子双方斗志昂扬,可是掐架的机会也难找。

赛维带着胜伊领头走,路上还是一派平静。哪知刚一进家门,脸上就显出了哭相。把行李全一交一给门房里的仆人,他们先对刘平使了个眼色,然后嚎啕一声,一路哭天抢地的往后院跑。刘平进了院门,正在瞻仰迎面一座洋楼,冷不防听了他们大爆炸似的哭声,几乎吓了一跳。随着二人一路向前小跑,他经过了几重大门,几丛花木,最后进了一处很一精一致的小院落里。赛维和胜伊一边哭一边四面八方的乱看,口中“一娘一啊一娘一啊”的乱叫。一个老一妈一子从房里迎出来,是二姨太使唤惯了的人,如今见姐弟二人回来了,就垂着泪请他们进房。

赛维和胜伊对母亲的屋子当然是最熟悉,此刻又是怀着心思,所以虽是一抽一抽一搭搭,两只眼睛却不闲着。可是未等他们进入里间卧室,外面忽然有个丫头叫道:“二小姐三少爷,大少爷来了。”

赛维对胜伊一挑眉毛,然后独自转身走了出去。刘平还没来得及进房,如今站在门口,就见院角的月亮门外青袍一闪,转出了一位面色苍白的中年男子。

赛维眼泛泪光,倚着门框哭道:“大哥,一娘一现在停在了哪里?到底是生了什么急病?”

马家大少爷拄着一根黑漆手杖,站稳之后喟叹一声,仿佛对妹妹弟弟也没什么亲一爱一之情,只言简意赅的答道:“医生做了检查,说是心肌梗死。”

然后他把眼珠转向了赛维身边的刘平。刘平和他打了个照面,发现大少爷生得浓眉大眼,鼻梁挺拔,身姿也算潇洒,唯一的美中不足,便是鼻尖略略有点鹰钩,给他添了几分一陰一鸷颜色。抛去年龄不论,单看面貌的话,他显然是比赛维和胜伊都更能漂亮。

“这位是————”大少爷开了口,话说半截就不说了,只对着刘平微微一点头。

赛维抢着答道:“他是胜伊在上海结识的好朋友,这一路我们什么都做不成了,全靠他来照顾我们。”

话音落下,胜伊也哭天抹泪的走了出来,鼻音浓重的唤了一声“大哥”,然后呜呜的又开始哭。大少爷似乎是生出了一点同情心,唉声叹气的走上前来,对着刘平又一点头,然后伸手说道:“多谢关照,请问先生高姓大名?”

刘平和他握了握手,低声答道:“我从小在寺庙里长大,法名是刘平二字。”

大少爷答道:“哦……刘平师父目前还是出家人的身份吗?”

刘平微一摇头,笑而不语,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大少爷没有得到明确回答,又不好追问,于是自我介绍道:“敝姓马,马英豪。”

刘平依旧是笑,笑得带了一点傻气。

马英豪松了手,让赛维和胜伊去前面楼内的灵堂中去看二姨太,语气一温一和,不带情绪。又说:“一妈一一直守在灵堂里。”

所谓“一妈一”者,乃是马老爷前些年娶进门的正房太太。正房太太比姨太太们还年轻,今年不过三十多岁,当初如果不是一娘一家败落,也不会嫁给马老爷做填房。家里的孩子没有一个是她生的,可是按照规矩,都得喊她一声一妈一。马老爷对她不冷不热,她自己活得也是不冷不热。

赛维和胜伊哭丧着脸,要跟马英豪走了,两人临走前回头看了刘平一眼,然后又支使老一妈一子给刘平倒茶。

刘平不动声色的进了房。等到老一妈一子奉茶完毕退出去了,他从怀里摸出纸符。扯住纸符一撕两半,他对着虚空中淡淡的影子轻声说道:“去,跟上他们!”

小健亲一昵的在他颈间绕了一圈,然后一闪而逝。

不过半晌的工夫,小健回来了,是一一团一寒冷的光,就附在他的肩膀上。他端着一杯热茶慢慢喝,同时听到小健在自己耳边嘻嘻笑道:“屋子里面好多人,大姐姐和大哥哥换了白袍子,哭得像狗叫一样。床上的胖婆婆好丑喔,头发里面还有根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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