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乃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幸亏没有露了行藏,这等尴尬,实在无法收场。”孙鸿儒暗呼“侥幸”,心中慨叹一番,方才劝慰道:“尊媳年轻貌美,断然熬不住清苦,强留她死守,与其作出暧昧不明之事,有玷闺门,毋宁正大光明,昭然遣嫁,尤为得体。此乃明智之举,善莫大焉,何来遗憾?万不可耿耿于怀,空耗心神。第三件呢?”
“好端端的家庭,遭此剧变,拙荆心中悲苦,常常泪水洗面,谁也劝不开,天长日久,衍生目疾,百药罔效,竟至双目失明。常言说少年夫妻老来伴,日每里见他东抓西摸,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这份难受确是常人无法理会得了。”
“啊,还有这个意外!”闻听母亲为其哭坏眼睛,确是始料未及,暗暗发誓:纵然上天入地,也要治好眼疾,让她重见光明,报答养育恩情。遂对太公说,“您老不必忧伤,不是洞玄子胡乱夸口,太婆的眼疾,倒也医治得好。”
“拙荆失明已有年余,没有起死回生的手段,料难医治。”
“实不相瞒,洞玄子得异人传授方术,还真有起死回生的手段。”
见他满脸庄重,绝不是开玩笑的样子,太公便有些心动,问道:“此话当真?”
孙鸿儒成竹在胸:“尽可一试。”
太公闻言大喜,欲倒身下拜,却被对方阻住,便不再客套。二人出了凉亭,一前一后,朝内院走去。
内院,即第三重院落。院中两个丫鬟正修剪花枝,听见角门声响,转身回顾,见是太公,颔首一笑,径去忙活。太公叫道:“迎儿,太婆在吗?”方才上茶的那个丫鬟回道:“太婆身子有些不适,在卧房睡觉,不教人打扰。”
“青天白日的,不四处走动走动,松松筋骨,睡什么觉?”太公嘟噜几句,吩咐丫鬟道,“迎儿,你去叫醒她,就说我在客房等着,有要事商议。”
迎儿答应一声,放下花剪,转身欲走,却被孙鸿儒拦住:“太婆既是身有小恙,不宜劳神走动。太公如不计较,咱们就去卧房看视。”
“她也没有恁般娇嫩。”太公笑道,“老夫老妻的还计较什么?如此有劳了。”
太婆的卧房是东首的那间大屋,门前有五级台阶,宽廊明柱。室内地面铺着青砖,打磨得油光水滑,墙贴壁纸,几净窗明。后墙一只花梨木卧柜,包装铜饰,光可鉴人,上面放置几件古器,中间一只熏香炉,青烟袅袅,幽香扑鼻。左首四只绣墩,一张方几,放着一只红漆匣子,一方铜镜,两束插花。右首后墙角一副雕花大床,挂着白色纱帐。透过纱帐,锦榻上侧卧一人,满头银丝,呼呼沉睡——正是生身老母。孙鸿儒心如潮涌,示意太公噤声,自己轻抬脚,轻落步,悄悄捱近床前,揭起帐子,抓住右手,佯装把脉,轻轻摩挲。太婆惊觉,翻了个身,问道:“做甚么?”太公答道:“你不要动,教他瞧瞧。”太婆又问:“是谁?”太公刚要搭腔,却被孙鸿儒抢过话头,轻声道:“我是一个游方全真,路过贵庄,闻听婆婆患有眼疾,特来施救。”
熟料话音甫落,太婆翻身坐起,反手抓住孙鸿儒,眼角滚出几颗浊泪,抖抖索索地说:“听你的声音,分明是那苦命孩儿,莫非我在梦中?”太公心中一凛:怪道了有种莫名其妙的情愫,百思不得其解,却被太婆眼盲心明,一语道破,原来眼前道人确实有几分厮像故去的儿子,重又细细打量孙鸿儒一番,却才说道:“莫要胡说。”孙鸿儒强忍悲伤,硬着心肠说:“婆婆千万不要胡思乱想,情绪太过激动,会伤损身体。”太婆听了,安静下来,复又躺倒。孙鸿儒聚精会神,调息把脉、寻根问底、闻气辨舌、察言观色,十足一个良医的做派!
诊视完毕,孙鸿儒坐到绣墩上,凝神静思,忆及《神农秘笈》记载的救治奇方中有一条正合此症,心下了然,遂对太公说:“太婆此病,乃优思过度,肝气损伤所致。”
“能治否?”
“别再费事了。”太婆复又翻身坐起,反对道,“已是黄土埋了半截子的人了,治好又能做什么。再说,眼不见为净,看不见也有看不见的妙处。此中滋味,谁也不会明白。”
“莫听她胡说。”太公皱眉道,“仙长有何良方,我即着下人们办理。”
“治病须用药,”孙鸿儒微微一笑,不急不躁道,“我有一个方子,只数味草药,极易得到。”
“那就劳烦仙长,去书房开方子吧。”
“好。”
床上老太太还在自言自语,絮絮叨叨,二人充耳不闻,起身离坐。走到书房,磨得墨浓,蘸得笔饱,不假思索,迅速开了一张处方。太公接过,闪目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莲子27粒当归3钱通草半握
灯芯草一把木莲花5朵榆木节2块
决明子50粒千里光9株
太公也识的本草,看完方剂,皆是些普通药物,无君无臣,不近方理,心中疑惑,怎奈是仙道行藏,不好细问,便差人采办,自己陪着叙话。孙鸿儒恐言多有失,露了行藏,反为不玫,便托辞困疲。太公识趣,将他领到客房,看着迎儿端来果盘茶点,点燃熏香,铺设好床帐,却才告辞。
孙鸿儒打量客房,地面五尺见方,铺着青砖,墙壁粉白。后墙支一张长条画桌,右边置一青花瓷瓶,插着几幅轴卷;左边立着一个小书架,笔墨纸砚一应俱全。中堂悬挂山水条屏,两边配有对联,一边是“胸中正气”,一边写“雪里梅花”,皆是名人手笔。两墙角摆放盆景,根雕花托,一盆文竹,一盆劲松,造型奇巧,苍翠欲滴。右墙一幅平屏,上写“松风煮茗,竹雨谈诗”;左墙挂一柄松文宝剑。中间一张方桌,四把矮椅。左墙开一道小门,却是一个套间,里面设置床帐,亦有桌椅,布局周祥,落落大方。孙鸿儒暗暗赞叹一番,走进套间,带上房门,坐到太师椅上,闭目养神。
天黑时分,太公前来请他前边用饭。孙鸿儒说:“小道素日只以坚果充饥,不惯用饭食。你自吃去,不要管我。”太公道:“那如何处的?”孙鸿儒道:“不必客气。这里果品足俱,着迎儿送盏山泉水足矣。”太公苦苦央求,他只坚执不肯,无奈只好转身离去。走到门口,却被孙鸿儒叫住:“太公慢走。”太公忙回头道:“仙长还有何吩咐?”孙鸿儒道:“那些药物可曾齐备。”太公道:“老汉岂敢怠慢,业已办妥。”孙鸿儒道:“那就好,饭后着人送来,我要亲手合药。”太公奇道:“煎药乃区区小事,下人自会惯做,何劳仙长动手?”孙鸿儒说:“炮制之法,各有不同,你只须将药送来即可。”太公答应一声,径自去了。
不一刻,就见迎儿提着食盒进来。揭去盖子,却是一碟清蒸锚固、一碟凉拌竹笋、一碟松子、一碟核桃、一碟茶点、一壶清水。迎儿摆放整齐,说声“仙长慢用。”飘然而去。
孙鸿儒看着桌上的山珍野味,食欲稍开,凑上前去,只觉秽气扑鼻,令人作呕,方知不是自己用物。抓起一把松子,就着泉水,算是用过晚餐。
饭罢,太公亲自提着药草进来,见菜肴原封不动,皱眉问道:“怎么,这些素菜不合仙长胃口?”孙鸿儒瞥见迎儿跟在后边,微笑道:“劳您费心,饭菜做得很好。只是小道正在辟谷,无福消受,还是叫迎儿收拾了去吧。”太公“嗯”了一声,迎儿便将那些菜肴收入食盒,只留下松子、水壶。孙鸿儒打开纸包,逐样检视,虽是普通草药,却是整洁干净,皆是上品,显见是精挑细选过的,心下十二分满意,就对太公说:“这个客房,权当合药静室,再合适不过。还须一个火炉,一个药罐,一壶井水,一把锋利小刀。”太公道:“要人手否?”孙鸿儒道:“小道合药自有法度,还须避忌,方圆五十步内不要人走动,毋须帮手。”太公惊叹一声:“仙家妙用,我等俗人那里省的,一切只依仙长,老汉就不画蛇添足,徒来添乱,就此告退。”
夜半子时,孙鸿儒见院内无半星灯火,了无声息,一片沉寂,返身闭上房门,拨旺炭火,将药物倾入砂罐,倒上井水,放在铜火炉上。一阵哔哔剥剥地火星爆裂声过后,砂罐便滋滋作响,室内飘散出一股药草的特殊香味。他见火候已到,便挽起左袖管,右手抓起小刀,暗叫一声:“老父啊,非是儿拿腔作势,故弄玄虚,只因要一味药引,却是至亲的一片血肉,诚恐惊了您老。这个药引,正好从我身上取得,亦算是报答养育大恩。”遂狠心一刀,割下铜钱大小一块皮肉,和着血水,投入药罐,立时异香扑鼻。孙鸿儒看着创口,诵个“愈”字诀,喷一口清水,伤口瞬间愈合,平复如初。遂整好衣衫,搬把矮几,坐在炉前,拨火熬药。正是:
割股疗疾世间有,
拨云见日方亦奇。
皆因孝心通天地,
俗人难识玄中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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