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算的是一清二楚,毫不含糊。就不知你说的六百六干礼,是怎么得来的?”马武问道。
“至于六百六的干礼,现在业已流行两年,不知是谁人定的,我也说不上个所以然。既然流行开了,自然有其道理。”耐火砖环视一下众人,见都在认真地听,就有些得意忘形,兴致勃勃地说道,“诸位想想,人生在世,生儿育女传宗接代的天经地义的职责。养个儿子,光宗耀祖,自然欢喜。俗言说:养儿防顾老,栽树蔽荫凉。养下儿子不但到老能有依靠,就拿目前的实际情况来说,一个儿子娃十六七岁就能挣钱,一年少说些,除掉自己花销随便落它个四五百元不成问题。待到二十三四成家时,能挣七八年钱,就有三千元的进账。养个女儿,就成了一疙瘩陪钱货。拿咱外甥打个比方,他姑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到六七岁,不算操下的心,每年吃饭、穿衣、生病吃药,往少里说就得百十元,六七年就得六七百元。七岁供给上学,花费就更大,一年恐怕二百元还不够,十七八岁毕业,就得两千五左右。学校毕业后,穿的一洋气,就更能花钱,这几年至少花费一千元。帐怕细算,养个女儿到嫁人时顶少得搭贴五千元。再说,嫁人后就极少回家,转个娘家白吃白喝,还不是大人的苦处。我说的这些话,权当是吃烟喝酒放闲屁,多少也有点臭味。大家心里都清楚,不要说六百六的干礼,就是送上一千元,也便宜得很。他姨夫,你说对不?”
多九公刚要回应,却被唐之奇抢了先机:“你可真会算账,我这厢实可谓是有眼不识泰山。不过,你的账算得精,彩礼却要的有些少。试问?倘若尊从你的算法,掏上一千元的干礼,就得空亏四千元,也不是个小数目。拿时下最抢眼的万元户比较,只差半数,这个亏未免吃的太大。”
耐火砖欲要辩解,旁边的杜求人又接上话头:“真是账不算不明,鼓不敲不响,照他舅舅的算法,养下女儿就趁早扔掉,既省心,又省事省钱。生两个女子的人家,不用出去跑光阴,在家里干等二十年,就会成为万元户,可天底下有这等美事吗?那些没养女儿的人家,日子照样还不是过的紧紧巴巴,有的甚至还叫苦连天。请教他舅舅,此话又怎么说?”
耐火砖听了,张口结舌,说辞还没想好,魏思温接上说:“照你这样说法,养下儿子就是挣钱的机器,咱村的老柳树有六个儿子,应该是大富大贵的命。可谁不知全村就数他家困难,日子过得紧不说,老两口整日里衔眼掉泪,到处求爷爷告奶奶借钱,提媳妇子咭,没粮吃了买粮咭······一大堆的穷理由。六个儿子一年两千四到哪去了?这笔钱的数目也不算小,该不会被贼给偷了去?难道说是他放着清福不会享,就爱装穷?可是,周围临近的几个村子的人都知道,老柳树是出了名的困难户,经常靠政府救济照顾过日子,这又是啥道理?”
耐火砖情知理亏,不敢则声,把求救的眼光投向马武。马武佯装不知,只在那里吞云吐雾,就听薛仲璋说:“咱们现在是摆闲,谁也别往心里去,我就拿现代和古人打个比方:古代的女人家缠小脚,被封建礼教束缚得死死的,什么‘笑不露齿’、‘足不出户’方才贤惠,基本上丧失了劳动能力,还不是要靠男的养活一辈子。可现在谁家的庄农活不要女人家做务?她们田里一把屋里一把,干得一点不比男的少。说她们是半边天,一点都不假。逐日辛苦劳作,还要大人倒贴五千元。两者一比较,古代的女人就不是倒贴五千元就能平账。可古代也有不要一文彩礼的,也有嫁妆高于聘礼的,就不知古人又是怎样的想法?”
耐火砖心知遇上硬手,就指望马武施以援手,怎奈马武假装听话入迷,只不理会他的暗示。细磨石也有点坐不住,就像热锅上的蚂蚁,瞅瞅这个,瞧瞧那个,欲待发言,又张不开口,毫无一点办法。对方却是乘胜追击,不留一丝喘气的机会,主帅多九公立即出场:“哎,我说他舅舅呀!虽说你脑筋灵光,账算得比神算子还利索,但却没有算彻底。你说一个儿子到成人时能挣三千元,娶下媳妇子就稳赚两千,确是一笔非常划算的好买卖。只是你只算了眼前的小账,没有算以后的账。要知儿子成家后再养儿子,就再赚三千,经辈传辈下去的账又是怎样的个算法呢?哈哈哈······我的话虽说是开玩笑,但多少也有点道理。”
多九公一笑,惹得马武也大笑起来,众人皆随声附和,赔笑几声。笑声一停,马武瞅了一眼细磨石和耐火砖,见二人哭丧着脸,闷声不响,就笑着说:“乡里乡亲的,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生意不成了还仁义在嘛!难道说就不给我这个内媒留一点余地?虽说账不算不行,但账最怕细算,能大抹过去就行了。你们把他舅舅的话给评了个一文不值,还不是凭借人多势众,嘴尖舌利罢了。其实,他舅舅的话也有些道理,你们只抓住一鳞半爪就妄加菲薄,把人差点窘死。育红是我的侄女,自然做的三分主,现在就该轮到我说话了——”
“对、对,刚才忘了介绍,他五爸就是我请的内媒。他最熟知家中事体,送礼的事一切由他做主,我就权当是聋子的耳朵——摆设。”马武话没说完,就被情急的细磨石给打断。他见耐火砖已陷入绝境,根本不是多九公等的对手,败局已定,便把全部希望寄托到马武身上。心想就凭马武的威望,对方也得给足面子,便忙不迭插话声明一声。
“好!”马武刚叫一声好,就听“哞”的一声牛鸣,却见七煞星秦振国、小雷神王俊威风风火火地闯进门来,对马武说:“地没犁完,罡又折了,没办法,只好把‘魏虎’拉了回来,就拴在门口的大槐树下。见家里没有一个人害怕那个奸臣脱缰害人,过来给你说一声。大家有事先忙,我们这就走。”二人佯装要走,眼疾手快的薛仲璋张永早“唰唰”扔出两支“黄金叶”,两个即便接了,凑到炕头前点火,却被马武给留住:“哎,折了就折了,大不了再做一副,值得大惊小怪,惹亲戚笑话?你们暂且不要走,我还有几句话没说哩。你两刚好做个干证,完事了咱一块修罡去。”
常言说:“有礼不打上门客。”细磨石虽然万般不情愿,但出于礼貌,只好顺着马武的话问候几句,挽留一番,二人不好推脱,便极不情愿地坐到炕沿边。耐火砖心说不妙,真是冤家路窄,怎么遇上的都是克星?便把头勾到胸前,生怕有人多瞧他两眼。细磨石心里不痛快,但自己刚才把大权业已交付马武,不好反悔,正可谓是“泼水难收”,只能洗耳恭听。
“凑巧证人在场,这里我就再打个比方。‘魏虎’这家伙,是土地到户时买下的。牛价是四百二,拉回来害了一场感冒,我都没心思治疗了,要不是他们两个献殷勤,四下里请兽医,早就见了马王爷。你们猜花了我多少钱?说了恐怕大家别不相信,整整八十五个老元,还不算他们两个零零星星私下垫付的。因其不认账,我也没法还,也就拉球地倒。咱家二小子,一个精壮小伙,独自养不住,全家人还得帮忙割草垫圈当下手,才堪堪养得住。要是算笔账,光人工这三年半就得两千个,人工每个按二元算,就值四千元,吃的草料全部白搭,实在倒挂不少,比拉扯儿女还要赔得多。可是,能有啥法子?总不能不养,咱还要靠它的力气养活人呢!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
多九公听了心中暗暗发笑,细磨石虽觉不妙,但做梦也想不到马武把胳膊肘偏向外人,只是支起耳朵静听下文。小雷神不失时机地抢着说:“把你算得啥账?咋能不算吃的草料钱?其实,你不算大家心里也清楚,一年吃上三百斤粮食,三年就得一千跨零。每斤按一角五计算,就得一百五十元。加上牛价、吃药的花销,岂不是到了五千元的畔了?”
马武的哼哈二将,并非浪得虚名。小雷神打了头阵,七煞星不甘落后,即便出马:“你俩都没算对。‘魏虎’还能耕二十年地,到那时不就三万五了。依着我,干脆把它杀了,让村人吃一顿全牛宴,你轻轻松松落个万元户,大家都解个馋,把你的大名再传诵一遭。但话又说回来,账不能那样算。若要那么算,咱务庄农的人便没了活路。试想,小麦减产的一年,人工、化肥、籽种等成本就得八角几,谁要不信就细细算去。市场上一斤最贵才二角钱,咱们倒不如扔下庄农不管,出门挣钱买着吃算了。”
哼哈二将,一唱一和。多九公心里清如明镜,已知大功告成;细磨石有所醒悟,但为时已晚。马武发话道:“今天,我把丑话说在头里,既然他爸爸把此事托付给我,我就要尽力而为,虽然做不了十分完美,也不能叫乡里乡亲看笑话。刚才耐火砖的话,就当我拿‘魏虎’做比方的玩笑话,权当没说。再议下去,没完没了,显得给亲戚不给面子,有些生分,就此打住。依着我,就不能叫人家说咱把育红当马着买了,值上一千几;更不能说当牛着买了,值上四五百。总之,这些话太难听了。再说,人能生万物,钱是人造的,有人就有钱。既然由我做主,就要敢作敢当,容不得别人说长道短。现在我宣布:咱的育红今天是新人新事新办,不要一分钱的彩礼!成为古公岭第一个破旧俗、立新风的好青年,这个崇高的荣誉是多少钱都买不来的。”
马武话一落音,炕上除那对难兄难弟,皆交口称赞,连声叫好。多九公示意魏思温:“快,给他爸爸把酒满上。”赵应猛省过神,一把抓起酒瓶,连洒带溅满斟一杯,双手递给马武。马武更不推让,仰头一饮而尽,咂咂嘴说:“既然他爸爸不吭声,就表明愿意。其实我这里以老哥的身份说话,摆明就是霸王硬上弓,你愿意得愿意,不愿意也得愿意。总之一句话,直到你愿意为止。今天的花销,你出得起也好,出不起也好,再不许亲戚掏一文钱。要不,就算在我头上,我马武别的本事没有,这点能力还是有的。还有,育红今年都二十四了,完全符合婚姻法标准,随时都可以结婚。至于接下来的会亲俗套,我看实在没有必要,乡里乡亲的,谁不认识谁?会个啥?一总儿都给废了。咱家族里有谁不满意,就叫他找我。”说完又扫了一眼细磨石和耐火砖,对多九公说:“亲家,不要见怪。我是个粗人,你最清楚。谁要是想要你的一分钱,就着他向我要,到时候再把‘魏虎’的账好好算算。”又转头对小雷神二人说:“走,咱仨人修罡去。”也不再理会细磨石,便随着哼哈二将扬长而去。
马武一走,耐火砖就像屁股上扎上锥子,再也坐不住,暗骂自己几声,跟谁也没打招呼,悄悄地溜走。细磨石却似被“小角楼”给灌醉了,眯缝着一双无神的小眼睛,背靠着窗台,无可奈何地长吁短叹。多九公说了些什么,怎么离开的,他不知道;亲戚是谁送走的,他也不知道;众人是怎样散去的,他亦不知道。他只清楚一点,就是在空空如也的大炕上,只有他一个人。陪伴他的便是方才吃剩的酒碟,喝剩的茶水,以及几个空酒瓶和空烟盒。要说让他不失望的东西,就是桌上喝了一半及柜上没有打开的几瓶“小角楼”,静静地立着;抽剩的“黄金叶”,不知被谁整整齐齐地码放在桌上,大概有十几包。看到这些,更加气恼,本想把烟酒统统扔到门外,大骂一通:“谁稀罕这些破玩意?拿回去,统统给我拿回去!谁没有吃过烟?谁没有喝过酒?糟蹋人呢!”可是他没有这样做,实际上他也不敢这样做。
院子里吵吵嚷嚷的人群,仿佛忽略了他这个一家之主,更无人知道唯一的掌柜的正在生闷气,而是抒发各自表达快乐的特殊语言:“嘎嘎嘎”、“咯咯咯”、“哈哈哈”、“嘿嘿嘿”、“嘻嘻嘻”······这等欢乐的气氛对于他实是不堪入耳,分明是众人都在嘲弄他、讽刺他、议论他,处处和他作对。他想像狮子一样出去发一阵威,把众人给镇住,然后捡几个软柿子狠揍一顿,直到他怒气出尽为止。但他也没有那样做,实际上也不敢那样做。因为他心里明白,自己是个孤独者,独立无援,就连自己的老婆、儿女们都不理解自己,同情他的苦心、宽慰他的处境、怜悯他的失败,更不要说外人了。对于这一点,他始终弄不明白,怎么人家的心都是那么的齐?“唉!三人向你好,三人向我好。”这向我好的三人到那去了?怎么人人都向着多九公呢!此时的他真是惘然若失,百思不得其解。然而,最终他还是弄明白了,不但找出了正确答案,还大力支持。当然,此皆后话,留待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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