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九公走到村口,碰上顺儿,往家里叫,就想起马武,有些放心不下。便跟了顺儿,来到他家。见马武与小雷神、七煞星等一班臭友扯闲,就暗中试探。马武岔开话题,眨巴着眼睛说:“今年收成好,家家有吃有穿,生活富裕,乡上给的那些救济款实在无法分配,我寻思着去乡上活动活动,要些文化经费,再在两个村子集资一点,把县秦剧团请来唱一台大戏,欢欢火火,热热闹闹几天,也是好事一桩。你这个老戏迷可要大力支持,到时自有好戏让你瞧个够,绝对能过下戏瘾。”他见天色不早,人多嘴杂,不敢多待,就起身告辞。走在路上,寻思马武的话,竟摸不着头脑,心知他是个不爱绕弯的直性子,如果没有好主意,绝不会装出成竹在胸的样子。罢罢罢,咱还是徽县成县,各管一站,就直接找四老君商量送礼的事。
多九公定的九月十六,经四老君一盘,竟是个绝好的良辰吉日。就问是那搭高手所为,多九公只能信口胡诌几句,笑笑了事,见有些事情当着他面不好商量,便借故离开。
多九公一走,老两口就计议开了。四老君心想这订婚送礼一步走,既省事又省钱,万万没想到细磨石如此慷慨大方,就说:“亲家处处为咱着想,连订婚送礼的花费都自己置办,做事着实长人。”孙二娘说:“是啊!两个娃娃年龄都大了,说结婚就结婚,就一年追节的衣服礼当钱也省下不少,咱也不能不识好歹,在礼钱上应该大方些。”四老君说:“礼钱的事,我看就不要随时下六百元的常例,干脆拿上八百八,图个吉利,给亲戚充足脸面,让人家心满意足才对。”孙二娘说:“还有衣裳的事,现在一次就买八套,穿不旧就过时了,也不划算。我看就先买两套,其余的给成现钱,不能亏了娃娃。”四老君说:“也行!就按八套衣裳算,四百元钱绰绰有余。另外再加一百元,权当手表钱和见面礼,至于他们怎样话花,咱也管不着。反正,做大人的还得把自己的心意尽到。”加上订婚送礼的烟酒钱,算来算去不足一千五,比当初预计少了许多,功劳自然是多九公的。
老两口商量完毕,把家里的积存细细清点一番,只有九百六,余下五百四的缺口就着落到多九公头上,想也不是难事。就叫来儿子,把自他们的打算全盘托出。卫红深知此事有些蹊跷,不好明言,只是含糊答应,四老君就去把钱亲自交与九公。见到钱,多九公肚里寻思:“要打胜仗,先拉败着。”接过钱说:“满够满够。钱财的事,我说过不用你操心。就凭我这张老脸,弄上一两千元钱还真不是问题,余下的我包干到底。你再不要到处求爷爷告奶奶讨饥荒,显得咱张家伙子生分,没有人情世故,有事不相互帮衬。就这些钱,我还得原封不动存着,留着给老侄结婚用哩!”四老君那里知道此话的用意,只当是句宽心话,就陪着笑脸,放下一椿心事。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九月十六,转眼就到。临启程时,多九公吩咐卫红:“咱也不能白吃他的。既然把烟酒应承下了,就不拘多少带带上些,充个门面。”卫红点头称是,装了二百元钱到村中代销店采办。售货员阿青见面就说:“新女婿来了,要买雪花膏?”一句话就把卫红给呛住,红着脸询问烟酒的详情。孰料阿青说:“你是属狗的?来的真不是时候。漫说‘天水特曲’没有,就连‘二曲’、‘陇南春’都卖断了。至于烟吗?‘大前门’、‘兰州’、‘天水’、‘双玉兰’都没有整条的。明天我才准备去上货,这么大的事情,你也不提前给说一声,怨谁呀?”边说边从柜台下面搬出一个纸箱子,递到卫红面前,笑着说:“算你命大,这里还有人家寄放的十瓶‘小角楼’、两条‘黄金叶’,先救一下你的饥荒。要是嫌少,就跟媒人商量一下,我等你。”卫红心说不好:“唉,干啥事情呢?人家送礼都是六条烟,四十瓶酒,再加上各种糖果和八套衣裳,整整齐齐往桌上一摆,活像一个百货铺,乃是多大的排场?虽说她不让买一套衣裳,可现在连烟酒都既不上档次,数量又少,多寒酸呀!不行,还得问问九爸,想个别的办法。”想到这里,就空着手回复九公。多九公埋怨道:“‘黄金叶’怎么哪?再贵的烟还不都是冒一股青烟,又不顶饭吃,有一条都绰绰有余。酒要是不够,就喝他家的。再说,也值不了几个钱,多了显得累赘。快点拿去,早点上路。”卫红无奈,只能硬着头皮返回商店,不想阿青早就替他拾掇好了,指着柜台上的两个纸箱子说:“十瓶酒,十五元二;两条烟,六元四;一斤茶叶;两元八;二斤白砂糖,一元整。四色礼我给你备齐,总共二十五元四。看在同学的面子上,四角钱的利润就不要了,全当是我送你的贺礼。这里先给你划在账上,送完礼再结。”——此就是有名的“二十五。娶媳妇”的由来!事后,阿青酒后失言,道出皆由多九公安排,他只是奉命行事。只有舍去的四角钱,才是他自作主张······当然,这些后话也无需细表。再说卫红一手提一个纸箱子,回见九公,见那些参加送礼的人员都已到齐,不好再说什么,就跟随“杜求仁”秦林、“魏思温”赵应、“薛仲璋”张永、“唐之奇”王正玉,一行六人边说边走,奔赴妙巧村。
细磨石也没闲着,此乃其第一发事情,为显得隆重,提前半月四处下请帖,把育红的老娘舅、娘舅等一班儿亲戚一个不拉地请到,就操持接待人的席面等杂务。九月十六这一天,家里比过大年还要热闹。瞧欢闹的小孩子,帮忙的大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欢声笑语,响彻全村。大总管老萧何更是春风满面,跑前赶后,调遣人马,安排地井井有条,滴水不漏。妙巧村的红白喜事,都是他一手承揽,诸如劈柴烧火要几人,担水跑路要几人,招待亲戚要几人,各就各位,各执其事,到时便要各显神通,正式开张。
不一会,老娘舅吴家到了,娘舅赵家到了,姨亲姑亲到了,多九公一行人也到了。几路人马一会齐,自然是寒寒暄暄、客客套套、推来让去、称兄道弟,那份亲热劲比往日自是不同。众人落座后,就该卫红敬烟,多九公想要提醒,却不见他的影踪——显见是躲命去了。幸好挎包还在“魏思温”赵应手里,就让年龄最小的“薛仲璋”张永代劳。别看来人众多,其中有不吸烟的,有的嫌纸烟不过瘾,抽自带的旱烟或水烟的,一轮烟敬完只拆开一盒。烟一散毕,老萧何便高声大嗓地一声断喝:“上菜——”
紧随喝声,厨房里的人齐声回应:“嗷——”就见“小旋风”陈恩用右手三个指头托着红漆大盘扭着进来。他用掌盘人特有的动作,手腕一发力,盘子来个九十度旋转,眨眼间大盘便稳稳当当平端在胸前。旁边恭席的年青人一见盘落下,就手脚麻利地把盘中凉菜按次序摆好。虽说足足九个碟子,菜色却极为简朴,不外乎卷心菜瓤、胡萝卜片、土豆丝、黄豆芽、粉条等农家菜,叫做下酒菜。然后就整整齐齐摆好筷子,提上酒壶,逐个儿敬酒。多九公端起酒盅说:“在座的都是自己人,我就把丑话说在前头,虽然烟酒有点消薄,亲戚还得不要嫌弃,吃好喝好,不周不到的地方多多包涵。”席上众人便七嘴八舌地奉承道:“好得很!”、“能行!”、“娃的喜事吗嘛,谁还图个吃喝?”······纷纷举杯痛饮。三轮酒后,老萧何要过酒壶,亲自给每个盅儿斟满酒,招呼道:“每人都有,我敬诸位一杯,不能喝也得拿下。今天是育红和卫红的喜酒,人人有份,不喝就是不满意。女人娃娃喝不成的,就不再勉强,赶紧夹菜。来,大家干了这一杯——”众人听了,连连称是,纷纷行动,其中有不喝酒的就夹菜做样子,或者以茶代酒来捧场。就这样,隆重的送礼仪式正式开始。
酒过三巡,薛仲张永又散了一轮烟,细磨石逐个敬了一轮酒,正戏才正式开演。老萧何面向老娘舅坐的首席说:“在座的各位老娘舅、娘舅、他姑父姑姑、他姨夫姨姨及众位亲朋好友,把大家请来就是说话的。既然大家费心着来了,就不要把话藏在心里,有啥说啥,才是正理。你们谁先说?”
众人退让一番,老娘舅吴成说:“今天是娃娃的喜事,只要育红愿意,我们还有啥话说?自然是十分满意。不过,话又说回来,既然喝了娃娃的喜酒,就得多多少少给娃仗点势,该争竟的还得争竟。我们不说别的,就给育红争竟几件衣裳。”说到这里,就把眼睛转向邻座的堂弟吴熙,征询他的意见。吴熙便说:“提起衣裳吗?我也说几句。这几年的乡随,送礼一般是六到八套,我就自做主张,来他个拦腰惯,四套就好。不过,话又说回来,虽然数量少了,衣服都要买价钱贵的,不能充数儿。就看你们两亲家愿意不?别的我也不会说,就不多说了。他舅舅是啥意见?”
“对,对,说得好!”育红的几个舅舅交口赞同。所说都是一样,只不过变个汤头,添加了一双擦油皮鞋,一个毛围巾等小东西。多九公也知道他们只是推个顺水人情,没多大意思,只是点头应允,连声称是。细磨石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盘算的只是彩礼,这些场面上的话对于他自是无足轻重,用不着争长论短,等安静下来,就对多九公说:“他九爸,我舅舅哩娃舅舅呢把话都说完了,衣裳也是娃娃的一件大事,你就当着亲戚的面给表说一下。”
细磨石话音一落,多九公便成为众矢之的,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他。只见他不慌不忙,示意薛仲璋发了一轮烟,唐之奇敬了一圈酒,这才慢慢说道:“亲戚提到衣裳的事,我这个媒人兼主家实在惭愧。因为,我早就准备要送八套,体体面面的,不让亲戚难心。可是,今天却是没有一套。”说到这里,稍一停顿,拿眼角四下一扫,见听众有些讶异,就解释道:“亲戚有所不知,两个娃娃是自找的,也就是洋话说的文明婚姻,自由恋爱,长辈们谁也做不了他们的主。让他们早点买衣裳,一个推一个,恁是不想去。眼看快到送礼的时候了,急的卫红妈没办法,就来找我。我把两个人叫到一块,数说一顿,好歹给我个天天的脸面。两人就去了趟县城,怎奈育红眼光高,没看上一件,就空手而回。一问,说要等到十月份县城开交流会时再买,真把人能给愁死。”说着就让人叫来育红和卫红,给他作证。看到大家没啥反应,就自我解嘲地说:“其实,娃娃的想法也对。现在的社会,其发展变化速度火车都追不上。我记得小时候光着屁股,盼望能有几尺土布遮身,也是痴心妄想。谁承想后来穿上了洋布,轻轻巧巧,光光显显,把人自豪地了不得。现在又穿起料子、呢子、鸭绒袄、滑雪衫等叫不上名字的服装。衣裳的事,既然没买,现在只能这么办——”边说边掏出一沓钱,递给育红,笑道:“这是你妈给你准备的衣裳钱,一共三百元,要是不嫌少,就先拿上,有空就让卫红陪着上县城去买。实在不好意思,衣裳的事只能这样处理,亲戚们还有啥意见?”
多九公的话,实是给亲戚出了道难题。老成人就交头接耳,小声议论,年轻人便是放下筷子,静等长辈发话,场面就有些尴尬。育红心知该到自己出场的时候了,就接过多九公递来的钱,转手塞给卫红说:“吃的穿的,没有具体标准,也不能攀比。多少就够,多少不得够?谁能划个道儿?依我说,人活在世上,永远都不会满足,多多少少就在于人心。钱你先收好,以后我看上啥就买啥。再说,这三百元也有用完的时候,到那时难道说我就不能再穿新衣服了吗?”说到这里,泼辣的姑娘有点害羞,俏脸泛红,扭头就走,卫红忙追了出去。
多九公的此番表演,可谓是惟妙惟肖,八面玲珑,众亲朋皆说他讲得在理,做得周到;夸赞育红说话老成,处事聪敏。细磨石也十分高兴,肚内寻思:“瞧瞧,多九公出手确是大方,一掏就是三百元,眉头邹都不邹。可恨育红这丫头生就贱命,跟钱有仇,反手还给卫红,真不像我细磨石的亲生女儿。就凭刚才这一下,彩礼钱必定准备得很充足,要给他脸上贴金。再说,彩礼最不行得准备六七百,加上退回的三百元衣裳钱,足有一千之数,离既定目标相去不远,落个大彩礼不成问题。至于什么衣裳钱,我才懒得管那等闲事,以后结了婚,你总不能让丫头片子没衣服穿。”这样一想,反倒觉得女儿做得对,端到牛槽边的料面子,迟早得进牛的口。他巴不得即刻送礼,好去了自己一大心病。心中埋怨马武夹着喇叭打盹里——把事没当一回事,说好了早早登场,到现在不见踪影,急的他坐立不安,幸好厨房的第二道菜又被小旋风陈恩吆吆喝喝地端了进来,老萧何招呼众亲朋赶紧动筷子,方才掩饰掉他的宭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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