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书上册,到这里戛然而止。</p>
须臾的一瞬，一段命运走马观花，从羲灵的眼前划过。</p>
羲灵清清楚楚感觉过了半生,那段时日的仇恨与孤寂她感同身受,像是她的命运,又不似她自己。</p>
“所以,你救我了吗？”</p>
羲灵将思绪从那个世界拔出,转头看向身边人。</p>
羲灵道：“我想知道我的天命,我早晚会看到天命书的下卷,你不妨先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p>
她倾身抓住他的袖摆,“告诉我,没有事的。”</p>
谢玄玉低下头,看到她绯红的眼尾,她再次靠近，指尖用力，攥得他袖摆起了褶皱。</p>
谢玄玉轻轻开口：“你从荒海牢狱出去了。”</p>
“那我杀了朝璟吗？”</p>
“你亲手手刃了他。”</p>
羲灵道：“我知道了。”</p>
她得了这个答案,如释重负，只是一回想，便心如刀绞，痛入骨髓。</p>
天命书上册与现实有出入,但许多细节便似真的一样。</p>
她不能全信，也不可不信。</p>
但至少,天命书给了她的警醒。她不能重蹈覆辙，让天命书上的事真发生一遍。</p>
羲灵道：“你带天命书下册了吗，我想知道下卷其他的事,你和我在下卷,是不是有很多的交织？”</p>
“有交织。你想知道什么？”</p>
他先前回避回答是否带羲灵出牢狱,羲灵觉得他不愿多提下卷二人的事，但从她此前无意窥见的“道侣”一词上，隐隐有一个答案。</p>
她道：“我最后有没有为我的族人复仇？”</p>
她最关心的是这个。</p>
他“嗯”了一声，羲灵松一口气：“好。”</p>
雨水声淅淅沥沥，像极了她在荒海牢狱中，耳畔边怎么也挥之不去的海潮声。</p>
她闭了闭眼，让情绪慢慢平静下来，去收拾好桌子上东西。</p>
天命书上卷已经破译好，她也没必要再久留，“我先走了，其他的事晚点再和你说。”</p>
谢玄玉也起身道：“好。”</p>
羲灵往外走去，冰冷的雨水浇在身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过了多久，她猛然回神，低头看着掌心汇集雨珠，感觉刺骨的寒意侵入骨髓，到此刻才有了一种回到现实的实感。</p>
“你在雨里做什么？”</p>
身后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羲灵转首，见一道纤瘦的身影立在游廊下。</p>
她怔了怔，看着月珍。</p>
月珍目光带着冰冷的审视，落在她身上，在触及到那双微红的眼眶时，月珍一愣道：“谁欺负你了，你哭什么？”</p>
羲灵的泪无声落在雨中。</p>
在天命书里，在朝云王城被破后，月珍便下落不明，想办法躲了起来，却在听到自己还活着的消息时，被引了出来，愿意给出半颗心脏来救自己。</p>
游廊下少女倨傲清冷，羲灵的心口窒息，一瞬间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酸楚，朝着她走去，小声地哽咽。</p>
“怎么了？”月珍被她抱住，踉跄后退了一步。</p>
月珍用力挣了挣，只觉她莫名其妙，被她身上潮湿的水气弄得浑身难受。</p>
她转过头，看到羲灵通红的眸子，像是落汤的小鸟，便也忘记了挣扎。</p>
“谁把你弄哭了？羲照，还是谢玄玉？”</p>
羲灵擦了擦眼睛，“不是他们，是我有点想你了。”</p>
月珍慌乱地移开目光，却没有推开她。</p>
羲灵埋在她怀里抽泣，良久，情绪终于慢慢平复下来，道：“带我去见父王。”</p>
密雨斜侵，潇潇雨暮。夜色从树枝间筛落下来，二人的身影融入雨中。</p>
书殿之中，谢玄玉尚未离去，在蜡烛快要灭下去时，重新点燃烛火。</p>
风雨劈开殿窗，吹得帘幔翩飞，蜡烛的火苗随风偃倒。</p>
整个室内一瞬间暗沉了下去，谢玄玉长身玉立在窗边，修长的手指搭在窗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p>
窗外的雨浇湿了半边身子，他回想着羲灵的话。</p>
“所以，你带我走了吗？”</p>
在天命书下卷，他命运的第一行，便是才从战场上下来，收到了她的血书。</p>
那血书是从衣袍上扯下来的一段衣料，薄薄的一层，上面的字迹潦草简单。</p>
她说自己被囚禁在荒岛上。</p>
可谁敢囚禁她？</p>
他的记忆中，那个少女总是与自己作对，骄傲自矜不肯低下头，可竟将自己弄到这种地步，走投无路来写信求助自己。</p>
她想必是求寻了很多人无果，才终于知道给他写信。</p>
那血迹浸透衣料，字字含血，就仿若她在泣血。</p>
他本不想多管她的事，可知晓凤鸟族的惨烈过往，一念之差，还是去了荒海牢狱看她。</p>
少女身影单薄蜷缩在角落里，听到他的声音，从地上慢慢地起来。</p>
太久没有见过阳光，她肌肤白得犹如苔纸，没有一丝血色，浓密的黑发衬出一张如雪的面容，唇瓣显出病态的靡丽，好似快要凋谢的一朵花，轻轻一碰就会碎开。</p>
“许久不见。”他开口。</p>
“谢玄玉，我写了很多信，找了很多人，可只有你来看我。”</p>
她眼中闪着水雾，靠近时，难以抑制情绪，泪珠打在他的手背上。</p>
她清瘦的手从栏杆中伸出，将一只黑玉递到她面前，“这是你父亲留给你的遗物，父王让我转交给你。”</p>
黑玉依旧泛着光泽，他抬手去接，感觉到她那指尖冰冷没有一丝温度。</p>
她拉过袖摆道：“谢玄玉，能不能带我走？”</p>
学宫里数年的相处，他见过她最肆意的、张扬的、耀眼的样子，却未曾想到有朝一日，她会变成这般。</p>
“只要你带我走，你要我的什么我都可以给你。”</p>
她眼中薄红打转，“我和你有一样的目标，我会找到羲媱神女封印的天渊力量，为你杀了朝璟和神主。”</p>
她有些语无伦次，“这里有海潮声，我害怕海水，不想待在这里。”</p>
谢玄玉在黑暗中静默着看着她，久久没有回话。</p>
有一个瞬间，谢玄玉想到了很多年前一个夜晚，也是海水起起伏伏，空气中漂浮着浓重的血腥气息，他与族人西渡，等来的却是无数尸首漂浮在海面之上。</p>
眼前人与很多年前的自己面庞重叠。</p>
在某种意义上，他们是一类人，被天道抛弃的那类人。</p>
她道：“我知晓你定然会在心中笑话我，觉得我狼狈不堪。()?()”</p>
“笑话你？()?()”</p>
谢玄玉道，“我只是觉得你不该死在这里。()?()”</p>
他手轻轻敲打着铁栏，唇角噙着一丝笑，是不屑天命的冷淡凉笑。</p>
所以他为她抹去了脚踝上的锁链，带她出了荒海地牢，她好似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站都站不稳，只是快到山洞口，清晨的阳光从洞外照进来，她没有再让他搀扶。</p>
她一个人踉踉跄跄地往外走，身后是一串血脚印。</p>
大雪封山，满目皆白，她终于出了山洞，却怎么也坚持不了，跌落在雪地里。</p>
金色的阳光透过云层漫射而出，她在雪地里轻轻哽咽，匍匐撑着身子，最后放声大哭。</p>
一生和命运做斗争，用异常卓绝的毅力在三百年孤寂的岁月活下来，因为怎么也不甘心，不肯向着命运臣服，要拿坚韧和顽强作为回击，来反抗天意。</p>
就算下一次面对天道千百倍的折磨，她也无所畏惧，在所不惜。</p>
这是她和天的斗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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