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忠在地上一坐。他垂眼看着李忠把他的假木腿拆卸下来，再拿着新木杖一阵捣鼓，把他的一把老骨头弄得有点疼。</p>
他头一次见零昌，这孩子才不到两岁。</p>
算来，零昌与其父母兄弟相处得不多，甚至和他这个老师更亲厚些。西羌世子身侧当然不止一个属臣，李忠却是一直跟到如今。除了骑马用刀，零昌的一切，都来自他的口中言。</p>
他隐没宗室子弟的名分，陷于胡中二十载，教出了一个比汉人更君子的小西羌王。</p>
过往纷纷落下。</p>
借着摇曳灯火，他垂眼长叹，缓缓开了口，对零昌道：“世子，我给你讲个故事吧。”</p>
零昌有些意外地抬眉，见他神色肃穆、不似一时兴起，却还是笑道：“老师还当零昌是小娃娃吗？我都这么大了，还听甚么故事。”</p>
他将那条木腿安好。两人在草席上并肩一坐，抬眼能看到这破房屋顶上的裂隙，那缺口之中是黑天幕上的灿灿星辰。</p>
河西的星子要比关中的更明亮。</p>
一片寂静中，零昌道：“老师若想讲那个故事，那就讲吧。”</p>
他抱着双臂，若孩提时一般靠在李忠身旁。安和地闭上眼。李忠定定地望着罅隙间的星辰，眼瞳映着明明灭灭的烛火。半晌，他道：“在很久远的时候，天地苍茫，在草原戈壁上有个胡族女子。”</p>
她比白雪更纯，比风更自如，能驯服最烈性的马匹、射落最矫健的大鸢，是岷日化成的神女。她能一夜飞度万里荒漠，跟着星辰与山川寻得丰美水草，让族人不再畏惧寒冬。</p>
这个名叫扎拉的女人，如同神一般庇佑着她的族人，让她的兄弟成为草原的王。可她却做了件错事——胡族的神女，爱上一个汉人！</p>
“真老套，这样的事，长歌里太多了。”零昌道，“可说实话，这又如何？不若把那男人抢来，让他也变成胡族。”</p>
“那男人，”李忠顿了顿，“那男人是个战士，汉人中少见的勇士。他要保护手无寸铁的汉人农户不被马蹄践踏，他的手上有许多胡人的血。但神女还是留在他身边，给他生下子嗣，成了他的妻子。”</p>
听到此，零昌看向他，却一言未发。</p>
可这事还未结束。后来，战争又开始了，神女和她的丈夫、孩子失散，被带回了她所背弃的草原。</p>
她的兄弟要杀死她，却又不忍，于是在一场大雪后断去她的头发，把她驱逐到大青山外，再不许她踏入河西。</p>
“大青山外，三十里，”李忠道，“就是云中城。但那时候......”</p>
身侧传来匀长的呼吸声。</p>
李忠转头，看到零昌已经靠着他睡着了。他失笑，把外袍捞过来，给零昌盖上，探过身子吹熄了小灯。</p>
若是零昌还是个小少年，李忠定会揪着这小子的耳朵问：“听此故事，所得为何？”</p>
零昌会摇头如拨浪鼓：“请老师指点！”</p>
李忠这么想着，靠在斑驳的墙面上，于黑暗中笑起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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