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奥斯汀说,“这就是我们长大的地方。” 最先映入蔸娘的眼帘的,是一扇高高的铁门,铁门上单都是尖刺,在正中央,有一个铁铸成的圆形标识,虽然有很多地方已经生锈了,但是能看得出大致的样子。标识和上次从陆伯那里收到的支票上的水印很相似,是一只秃鹫。 隔着铁门往里看这座福利院由两座主要的建筑物组成,一座是长条形结构的五层楼房,走廊连接起一个个房间的门,看上去应该是小孩们居住的地方,另一座而是独立出来的、不大的教堂。教堂顶端的十字架已经褪了颜色,本来红色的漆只剩下一小段,露出黑色的金属。孩子们原本住宿的楼装修十分简陋,灰色的水泥没有被任何颜色覆盖过的痕迹,上面有一些因为风吹日晒而产生的杂乱痕迹,还有一些水流过的痕迹。从外面看,窗户都是被铁栏杆从上往下封死的,从栏杆之间只能伸出一只胳膊的大小。 除了这座高大的铁门,四周都是高高的围墙,墙体也是深沉的灰色,在墙头,放满了带有刺的铁线,看上去是为了防止有人爬过去。唯一能看见外面世界的铁门,最上端也布满了危险的铁丝。 废旧的建筑,本来会聚集起许多野猫或者其他野生动物,进来居住落脚,但是这座废弃的孤儿院,看上去连动物都不愿意进来。 这里被建造的最用心、最精细考究的,是那栋不大的教堂。教堂的窗户看上去造价不低,对着庄园的门口,有一扇高大的玻璃彩窗。玻璃彩窗的画面,看上去是圣母玛利亚抱着死去的神子。因为常年无人打理,彩窗的多处玻璃已经有了破裂的痕迹,有些地方已经也已经掉落,但是看得出原本是一面很精致的玻璃彩窗。 奥斯汀下了车,再绕到车后座,把那束玫瑰花拿出来,接着,上前费力地推开那扇高高的铁门。铁门发出一声长长的、刺耳的摩擦声。蔸娘也下了车,跟着奥斯汀走进去。这座小小的庄园看上去已经很久没有人居住了,杂草长上了台阶,水泥的地面龟裂开,里面有植物的小苗顶破了水泥,从地下向着天空长起来。 “看来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住了。”蔸娘说。 奥斯汀回答:“是,大概二十来年。” “是因为投资这座孤儿院的帮派没落了吗?”蔸娘接着问。 “并不是。反而,他们最近还风生水起,听说又要涉足什么能来钱的大生意,大到能引起那些联盟的护卫队的注意。”奥斯汀说。 “那为什么要放弃了培养帮派的小孩?” “因为有钱了,自然有人为了钱给老板出卖忠诚,从小养的人手实在太耗费时间了,而且,不能确定以后会养成什么样子的人。如果幸运,养出一个任辉哥,养出一个戎哥,那算投资回了本,但如果养出来的是我。”奥斯汀指了指自己,“那就是个赔本买卖了。” “可是你很会赚钱啊,不是说,你是戎哥店里的头牌嘛!” “那不一样。我们这类职业,是不需要花这么多精力和钱去投资的,有些人没钱了,又不想做什么危险的职业,这个活儿只要你是个活的人都能干,自然有人,大把大把的人来,没有必要专门从小孩开始养。再说了,戎哥以前常常一单顶我现在半年的钱,这不比我收益回本快。” 奥斯汀站在空地上,环顾了这片地方,原本总是挂着若无其事的笑的脸,现在也是皱着眉头。这里似乎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好的回忆,以至于多年之后回到这里,依然会让他对过往的种种都无法释怀。 他接着往里走,上了几层台阶,在小教堂的门口停下。他尝试着推了推门,门框发出松动的“咔咔”声响。蔸娘跟在奥斯汀身后,听到这声响,还以为门会倒下。但是门在力道下往里面,开了起来。 门的推动掀起一阵灰尘,奥斯汀嫌弃地用手挥了挥,另一手捂着口鼻,咳嗽了几声。蔸娘站在他身后,也是皱着眉头捂住了口鼻。他们走进教堂。 教堂里面的地板和墙漆也已经剥离脱落,歪七扭八的散落在地上,但是天花板上的浮雕、柱子上的花纹,还是清晰得存在着。不同于边上的那栋住宿楼,这间教堂似乎投入了许多心思去建造。但是这间教堂显得空荡荡的,蔸娘走进来,即使她已经脚步很轻了,还是发出巨大的声音,走了几步,她才意识到为什么总觉得这里空荡荡的。这里没有寻常教堂里的一排一排座椅,也没有讲桌。 奥斯汀抱着花束,带着蔸娘往里走,走到角落那间祷告室的时候停了下来。这座小教堂的祷告室和其他的祷告室不太相同。这间祷告室窄小的门是金属制作的,门上有两道锁,锁是朝着外面的,比起祷告室,这更像是两间小小的牢房。虽然这座教堂的装潢精致仔细,但是许多角度,却向人表达着些难以描述的寒意,并不亲切、也不温和。 “这是我们之前的小黑屋。”奥斯汀指了指这间有锁的祷告室,“如果我们做了什么错事,就会被嬷嬷和教官关在里面,关禁闭,最多只会给水,好让人死不了,等他们觉得你长记性了,就放出来。再怎么刺头的小孩,多来两次,都会变乖的。” 蔸娘皱起眉头。虽然奥斯汀说得轻描淡写,但是蔸娘觉得听起来心惊胆战,她的幼年生活在平民世界里,性格温和的母亲和不常着家的父亲,给了她一个还算是温馨平静的童年,算不上非常快乐,但也没受过什么极大的委屈和折磨。她似乎无法去设身处地想想,在“灰色帝国”中成长的人,甚至是在帮派的孤儿院里成长起来的孤儿,是如何经历这样充满残酷和疼痛的童年的。 奥斯汀继续往前走,直到走过受难像和十字架的后方,他转动了几下门把手,打开一扇门。在蔸娘跟上来之后,他好像是想起什么一样,往后看了看,勾起嘴角,好像在回忆什么很有趣的事情,对蔸娘说:“但是戎哥是个例外。怎么关,都是个刺头。” 蔸娘眨眨眼睛,却没有感到轻松。奥斯汀说这话的时候,他带了一种胜利一般的语气,好像没有被禁闭室改变的不只是戎,还有他一样。 走出那扇窄窄的门,后面却是一座空地,几座鼓出来的土包。有些小土堆的前面,插上了些什么东西,和标志一样,每一个尽不相同,但也有空荡荡的土堆。 蔸娘对这座孤儿院的印象更加糟糕了,她试探地问:“这里不会是一块坟地吧?” 奥斯汀摇摇头:“还算不上坟地,只不过是埋掉那些熬不过来的人的地方,他们管这里叫垃圾场。” “怎么可以这么讲!”蔸娘的语气里满是不忿和同情。 “可是,这是事实,对于帮派的孤儿院来说,这些都是些又花了他们的钱,又不能给他们赚钱的东西,死了的孩子给他们造成了金钱的损失,所以他们就是这么叫的。”奥斯汀解释说。 “但怎么能接受这种对待呢!明明都是活生生的人。”蔸娘感到一股难以压制的悲悯,这让她鼻腔发酸,眼眶发疼。她脑袋里会浮现看阿戎在奢侈品店里,举着两套衣服问她中意那一套的情景,还有他戴上了定做的耳钉,问她自己靓不靓的情景,她无法通过现在阿戎想象以前在这种地方熬过童年和青少年时期的阿戎。 “不接受,那能怎么办呢?”奥斯汀问她。 她发现自己回答不上来。 奥斯汀耸了耸肩,似乎已经预料到了这个答案,预料到了这个姑娘会用沉默回答他的疑问。他抱着花束,踩上这片混乱的小院子,绕过几个小土堆,在角落里插着一把生锈到面目全非的餐刀前面的土堆前面,停下脚步,蹲下来,把花束轻轻安放在地上。 蔸娘过了一会儿才跟上来,站在他的身边。 “这是你们的朋友吗?”蔸娘轻声地问道。 奥斯汀点点头,“他是我们当中最小的那个,也最爱笑,大家都被拉去在泥地里学怎么打架,怎么变成一个杀手,回来都是脏兮兮,累得快要想死,他挨了最多的打,但是总是乐呵呵的,像个傻瓜。” 蔸娘听着,十分安静等待他继续往下说。在乡野深处的庄园,偶尔会听到一些鸟叫,好让这里的气氛不那么凝重,奥斯汀的口气似乎也没有之前那么沉重,这个朋友似乎对他来说,是一个非常柔和的回忆。 他继续说道:“一个宿舍三十张床,我们几个的床很近,任辉哥、戎哥、我、一个闷闷的家伙,还有他。我总相信这是缘分,我们虽然都没爸妈,但是能和他们几个相依为命,也算是很幸运。任辉从小就沉稳,大人似的,总会说出一些很有大道理的话,会在我们差点从树梢上翻下来时候接我们一把,跟着他学他做事,就一定不会犯错。戎哥呢,完全就是一个刺头,谁都管不了他,被教官用铁链子抽,肋骨都开裂了,满身是血,但是还敢对教官词严理正,问候教官的爹妈,都不知道从哪里学来那么多脏话。后来教官把他拉进禁闭室关了一周,出来奄奄一息,我们还以为他活不过来了,结果过了两天自己醒了,一边喊疼骂娘,一边说下次一定报复回来。 “我们一开始都没有名字,床铺边上的编好就是我们的名字。我是三十二,任辉是三十三,戎哥是三十一,我正好夹在中间。这家伙,是三十四,睡在任辉的下铺。他就不像个在这里长大的孩子,他晚上怕黑,就去找戎哥一起睡,踩着我的肚子上去,把我和戎哥的床弄得摇摇晃晃,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下铺起来,还能把任辉也吵醒。于是他一怕黑一折腾,我们都没有办法睡。 “倒是那个三十的,那个闷闷的家伙,总是睡得特别死。不知道是睡得沉,还是故意不醒。 “打扰多了,我们反而关系变得比谁都好,他要是哪天不折腾了,我们还不习惯。 “后来年龄到了,大概七八岁,教官会我们去学着做文雀。现在都少了,以前很多的,就是在街头偷人家包的,顺人家东西的,就是文雀,不管是帮派人还是平民,只要值钱的、能换几个钱的,文雀都会看着顺走。任辉和戎哥先学的,也是最先出去做事的。早上四五点,就要被叫出去做事,晚上十一点了,才回来。他们两个聪明,学什么都快,第一次出街就给教官和嬷嬷带回来好多,什么女人的项链,男人的手表和皮夹。他们熟练了,还有余力给我们带点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 “我到了年龄我也得去,但是我学不会。到了街上,在别人面前就发愣了,被那些大人当做傻小孩,挡着道的,有几个心善一点的当我是走散了或者要饭的,还打算把我送到差局去。于是我就跑,路都没看清就跑。我心虚,我在偷东西,我不能进差局。我们都以为进了差局就会死的,他们都是这么告诉我们的。所以一天下来我都没有东西上交。 “戎哥不愿意我挨打,他就把他的东西分给我,他说和我平分,我后来才知道他都给了我七八成,然后他替我挨打。 “等到十三四,他们就会教几个看上去有潜力的小文雀,怎么划开人的颈动脉,怎么隔断人的气管,甚至怎么用枪。任辉和阿戎就是他们看好的,后来三十四和三十也被他们训练了,我实在不是这块料,他们就想把我带到东南亚去,那时候那边的土皇帝正好缺人,一个十几岁的人可都能卖出不错的价钱,但是能回来的没有几个,孩子们都说是被卖了去开膛破肚,用来做可怕的事情的。 “那家伙在一个晚上把我拉出去,想带我跑。他单纯的,以为逃出去了就没事了,我只要找个地方躲起来就不会被抓到,但是后来我和他都被教官带回来了。两个人都被打了之后关了三天禁闭。出来之后,才知道闷闷的三十,替了我。戎哥为此又和教官起了冲突,想把三十留下,被打得皮开肉绽,和垃圾一样被丢在太阳下暴晒,谁都不敢救他,任辉又不在,我们又在禁闭室。 等我们出来了,任辉回来,戎哥大病了一场。好了之后,他说要逃,几个人一起逃出这个该死的地方。我说不行,我们逃过一次了,还不是被抓回来了。他说那是因为我的出逃太仓促了,这次他们要计划,要不被发现,再逃的远远的,逃到他们找不到的地方去。” 奥斯汀说着,搓了搓脸,站起来,踩了几下蹲麻了的腿部。 蔸娘看着土地上的那束玫瑰花,愣神地问:“看上去,最后你们成功了?” “没有。”奥斯汀摇摇头,“还没开始。我们打算逃,要凑够生活的钱,所以我把做文雀的钱偷偷留下,接杀人的单子,也偷偷在死人口袋里找钱。我们只能把钱藏在附近,只有我们知道的地方。可是嬷嬷发现了,她要把我们的钱拿走,告诉教官。三十四这家伙,我第一次见他这么激动,他去抢,他大叫着‘不要拿走我们的钱!’他骂他们,手里拿着从厨房偷来的餐刀,在教官手上割了好几个伤口。教官大概也没料到会有这样大胆的小孩,在这座孤儿院里,和他们作对。于是一个教官夺走了他手里的刀子,对着他的脖子,”奥斯汀伸手,在自己的颈侧比划了一下,“‘刺啦’一下。” 蔸娘听得大气不敢出,感觉到无比的难受。 “我们只能看着他,血流了一地,但没有办法。”奥斯汀轻轻的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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