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艰难地撬开瓶装的原浆啤酒,铁皮盖子的尖齿蹭着她的手指飞出一个弧度,碰到墙壁滚进柜橱的下面。她想趴下来捡,可坐在外面的男人嚷嚷着,说她怎么这么慢,开个瓶盖都不会。她只好匆忙出去。 男人已经喝了很多酒,瓶子乱七八糟撒落在四周,窗户外的阳光变换着角度,让屋子里越来越亮堂,橘色的光穿过玻璃瓶子,让简陋破旧的屋子里变得温馨,变得暧昧。她递过新的玻璃瓶,却问男人喝这么多会不会难受。男人笑起来,漆黑的眼睛像沉尸的海沟,她感到毛骨悚然。 塑料袋里仅仅剩下一瓶甜腻的果味鸡尾酒气泡水,她感到紧张,犹豫了一会儿,脱下外套,上半身只穿着运动背心,年轻的血肉在衣物和动作、还有光影的共同努力下,明暗模糊地勾勒出三级片里的光景。 男人乐意接受这样的画面,她好像对这一切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邀请暗示全然不知,只是维持着矜持的表情,问:“我能不能用你的浴缸?”似乎又怕男人误解,补充解释道,“我出汗了。” 她打开水龙头,用哗哗水声掩盖自己深呼吸的吐息声音。模糊得勉勉强强只能看清脸的镜子,照着她略显憔悴和不安的脸,镜子里的脸望着她的眼睛,看到最底,似乎再质问她为什么要明知道不能做的事,似乎在要她反复确认是否要继续下去,可能现在找个借口马上就逃跑,就可以当做无事发生。男人自己的烂事缠身,一定不敢出门对她追究,何况已经烂醉如泥。 水已经积攒了一些,可以没到她的小腿肚,但远远不够。她发了一会愣,回过神来的第一个想法,是得把裤子脱了。于是她褪下长裤,匆匆折了两下,走出去。她当着男人的面,把裤子丢在沙发上,盖住书包。 男人伸手在她的腿上皮肤上触摸,她没躲开,甚至有几分大方,只是眨着眼睛看男人动作,不躲不闪,似乎被咸湿地触摸的人不是自己。男人一用劲,捞着她的大腿,往脸上压。她被吓一跳,连忙撑着男人的肩膀停下,男人往前,隔着皮与肉亲吻了她的盆骨的边缘。 在男人往上看的时候,她躲开了视线。 男人说,她比她的妹妹更吸引人,说他的妹妹只是让他消遣的小玩意儿,而她会成为让他和他的同僚心甘情愿花钱一起养的小情人。 她眨眨眼,好似没有听见,只是轻轻说了一句:“我不会调热水,帮我好不好?” 男人笑起来,在她的大腿后拧了一把,她痛呼一声,却没说什么。他脱掉上衣,随意扔在地上,一摇一晃的去浴室。她就跟在后面,看着男人进浴室,挑水龙头,她的声音轻飘飘的:“调热水为什么还要脱上衣?”男人嘲弄又意味深长地扭头望她,和人她对视着,像把她身上仅剩的衣物都扒下似的盯着她,良久笑着骂一句,假矜持。 她站在男人背后,仔细端量他的背部肌肉、脖子、腰,呼吸越来越轻。水柱打在水面上的声音随着水位深浅变化,越高就越小声,只剩下细碎的咕噜咕噜声音。她的犹豫到头了,几步上前,重重推了一把男人的后背,马上自己的重量都撞上去,把比自己高了两个脑袋的男人按进浴缸里。 接着,她顺势跌进浴缸,膝盖抵着男人的腰背,整个人做在他身上,手在水里胡乱排开男人企图挣扎的手,打滑两次但还是稳稳抓住了后脖子,用修得圆滑规整的短短指甲掐进男人的皮肉里。 一米八十厘米的成年男人大概有七十到八十千克,水含量大概是百分之六十左右;人如果十分钟不呼吸就会死,溺水的人只有五到十分钟的抢救时间;他刚刚喝了好多酒,力气会减小;她的体育测试成绩一般般,铅球的科目扔了六米七十二厘米,一千米长跑花了四分钟整。 她用尽全力把男人按在浴缸底,不管他怎么挣扎,也是一遍一遍用力地用膝盖把他的腰往下按,手不敢松开一点点。 男人放松了一点力气,她心跳变得好快,她好想知道她压着这个人在水里几分钟了,是不是五分钟了。就是这么两秒走神,男人有了可乘之机,把她差一点顶翻摔出浴缸。她连忙抓住手边任何能抓的东西稳住自己,年久失修的铁把手竟然被她失手扯下来。男人的口鼻终于露出水面,恶狠狠地威胁要把拉去当小姐,卖给最便宜的窑,让手下兄弟免费玩过之后给狗吃掉,骨头都不剩下。 但她不能迟疑,她再一次压下膝盖,坐在男人撑起的腰上,把他的胳膊往后掰了一把垫在自己的身体下,和后背压在一起,坐在大腿根部下。还留下一只手,但她顾不上,急急忙忙把手里无意间抓住的铁把手重重砸向男人的脑袋。 一次、两次、三次,直到那颗脑袋又全部沉没进水里,她扔掉手里的利器;铁棍可能掉到了浴缸下面,或者门槛边,她抽不出空闲去看,把男人的另一只手也背过来压进腿间。于是她的双手能再一次掐住那根人类脆弱的颈部骨头。 她吸取了教训,不敢放松一点点力气。 男人在她身下,挣扎、扑腾,溅出水花,气泡拍打进水里,像一串钻石,她隔着那些气泡构成模糊屏障看在水中嘴巴张合的男人。她没干过这样的事情,她不知道应该用什么心情,看着水里马上濒死的人类应该想什么。 她想起拍打礁石的海浪,海浪的边缘也会泛起白色泡沫;又想起铺在冰面上的鱼,鱼睁着眼睛盯着她,她小时候忍不住想去戳一戳,但是母亲会拉着她手腕扯回来,母亲告诉她不可以,她一开始会问为什么,母亲只说死鱼很脏。 她的手指尖持续用力着,关节都在水里发白,她觉得自己的双手大概是冰凉的,否则不会总觉得自己掐着的皮肉是烫的,就像一块冰,需要吸收四周的温度才能传导进自己的元素结构里。 那浪花里的鱼也会像男人一样用力的不断往上挣动吗?或者在市场的冰面上也会不断甩着尾巴和脑袋,把冰块拍碎,把地板弄得乱糟糟、湿淋淋?她的大脑似乎在飘忽出身体,恍惚地思考着。她无意识地和水里的人一起闭气,把空气阻隔开,更努力地把力气都压在男人背上。 终于浴缸里的人停下了动作,安静下来,只剩下头发随着还在荡开的水左右摇曳。她倒抽一口气,在男人失去气息之后猛得开始呼吸。她觉得有一点点眩晕。但是她现在还不敢掉以轻心,继续用力压着那具被水浸泡的躯壳。 她看不见任何钟表,在剧烈的运动过程中也没有心思计算时间。于是她从男人不会动了之后,才在心里慢慢默数着数字。一分钟有六十秒,数到三百就是五分钟,有些人可以憋气到五分钟,海底世界里的人鱼表演的女性有时候可以坚持到六分钟。她断断续续的默念着,最后开始微微张嘴,用气息发出小声的读音计数,她数的有点慢,可能已经超过五分钟了。 她试探着、谨慎地慢慢放松,只用体重坐在男人的背上。双手往侧脸摸去,在耳根后面轻轻按压,触摸颈动脉的位置。反反复复确定了左边,又试试右边。几个来回之后,她终于放心下来。 站起来的时候她喘得厉害,心跳也很快。 她感到不真实,盯着那具溺亡的成年男子尸体看了好一会儿,却发出一声干涩难听的笑,好像在安静的场合中演示尴尬的声音。 最后她得离开这个凶杀现场。她急急忙忙捡起把手,在浴缸里残余的一半的水里洗了洗,用纸巾包裹着抓起来,投出铁栏杆扔下去。她记不起具体哪几个易拉罐是碰过自己嘴唇的,只好捡起靠近自己坐的地方的那几个,扔进生锈的洗水池,把水龙头开到最大用水冲洗。罢了还不忘用水泼几下水龙头的开关,用胳膊肘关掉水龙头。她迅速穿好衣服,来不及讲究皮肤上的水珠,会让衣服黏在皮肤上让她难受,头发也湿了,但她来不及处理,打算交给风和温度解决,路上湿淋淋的学生不会引起注意的,路人只会以为那是个顽皮的孩子,或是冒失的青少年。 她背上书包,带走收据,用袖子裹着手,开门,关门,离开。 她跑下楼,有人和她反方向上来。她面对面差点撞上那个漂亮的陌生人,但她着急走,或许这个漂亮的陌生人和浴缸里的人根本不认识,只是一个住户,或者某个住户的客人,她不会再见到第二次。 她离开那栋单元楼,把辫子解开,让发丝随意散开,空气从发丝的空隙中穿梭过,半小时之后大概就能变得干燥起来。她急匆匆小跑,跑出这片老旧的居民区,跑进窄窄的街道,在两辆停在路边的黑色小轿车边上擦身而过。 她还要补上两张卷子的课后作业,还要给下午的补习班老师交一张请假条,她后天还要上学。 一切都如常,没有什么特殊的。秒针转动六十下依然代表了刚刚过去一分钟,太阳正在往西边降落,慢慢呈现橘红色,麻雀叽叽喳喳叫着,飞过来,又离开。 没有什么特殊的。 一切都如常。 蔸娘第二天中午才醒,醒来之后脑袋昏昏沉沉的。她只记得自己还在天台上和戎哥聊天,没有什么主题,只是闲扯,她好像还知道了那个漂亮的长发杀手没有性别、娄督查是混血儿眼睛是其他颜色,但她忘了到底是什么颜色。 但她还记得,在梦里看见了一池深不可见底的水。隔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康贺东隔着那层薄薄的水纹,在她面前安静地漂浮着。不说话、也不动。 她捋了一把头发,把黏在脖子上的发丝扫开,伸了个懒腰,开始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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