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看来,楚沁与其这么生生受着,还不如去跟裴砚闹一场!
原本一腔怒火的楚赟突然听她提起郭纪氏,不由一怔,继而那火气就散了些,化作一缕心疼,伸手搂住妻子:“不必去想那些了。”他叹息摇头。
那时他们将楚沁独自留下,本是因为楚沁那阵子身子不大好,他们怕她受不得回乡奔丧的颠簸。若知后来是这样,他们必然会将她带在身边。
可现在,说这些也晚了。他们做父母的改变不了过去,只能帮孩子谋划将来。
楚赟一声长叹:“好在……咱们如今住在这里,裴砚就算心里存了别人,也不能做得太过。只是,唉……”他连连摇头,“咱们先哄着沁儿吧。”
下午,快马不顾风雨地踏过京郊山林,一路向北疾驰。
他其实自昨日傍晚就已出了宫,马不停蹄地赶路,足足赶了一夜又一天,才在次日傍晚时奔入了行宫大门。行宫门口驻守的侍卫瞧出他的服色,未赶阻拦,他翻身下马,又半步不敢停歇地向里奔去。
如此一直到了清凉殿前他才放缓脚步,一壁平复呼吸,一壁低眉顺目地往前走。
守在殿门处的宦官一看东宫来了人,立刻折入殿中,不敢惊扰圣驾,就将御前掌事的梁玉才请了出来。
梁玉才也是约莫两个时辰前才赶回行宫的,听闻太子这就遣了人来,不由心弦一提,赶忙迎出去,上前阻了那人的去路。
那人本也没打算进殿,见到梁玉才,就客客气气地将手中奏章递给了他。
梁玉才点点头,未置一词,就此折返,余光却不住地往侧边看,眼瞧那人走了,他才避着人翻开奏章扫了眼,一下子冒出了冷汗。
宦官做到他这个份上,本也是有资格看奏章的。他大致判断出轻重缓急才好呈给陛下,紧要的朝政要生出的心虚,只是因为奏章里所写的事情。可他再心里叫苦也不能将太子的折子扣下,只得硬着头皮进殿。
清凉殿中,外殿与内殿都空着,皇帝正在寝殿里用膳。寝殿里一张长方形的大桌上,珍馐美味琳琅满目,皇帝原一语不发地用着,余光忽而睃见梁玉才捧着本奏章近来,就放下了筷子。
若非要事,奏章不会这时候送到他跟前。
他便问:“何事?”
梁玉才强定心神道:“是太子殿下的折子。”
说罢又上前几步,到了还余两步的时候,皇帝一伸手,就将折子拿了过去。
梁玉才只觉手中一空,心底的不安顿时升到了极致。按理说这不是他多嘴的时候,可他掂量几番,还是小声说了一句:“奴……知会了殿下陛下的意思,也嘱咐过殿下,让殿下谨慎行事。”
言下之意,太子如今还揪着京中卫戍的事上疏,可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皇帝让他传旨告诉太子不要多管闲事,他带到了!
然而话音未落,却闻皇帝朗声大笑:“哈哈哈哈哈——”
梁玉才毛骨悚然,但短暂的窒息之后,却觉得不对。
他抬起头,皇帝笑音已尽,但面上笑意仍未散去。不仅如此,梁玉才还觉得,他好像连眸光都清亮了些。
梁玉才不觉讶然,半是不敢相信自己在皇帝面前侍奉了大半辈子,竟仍有会错意的时候,半更是好奇,不解皇帝究竟什么意思。
但皇帝一时没理会他,就这么一边继续读着奏章,一边吃了口面前碟子里的鸡丁。
然后梁玉才就听他说:“今日这道鸡丁做得不错。”
“奴记下了。”梁玉才忙道。
能得天子这么一句,厨子就能得赏。
可梁玉才怎么看都觉得,这厨子好像是白捡了个便宜呢?
那就是一宫保鸡丁,宫里厨子闭眼都能做的菜,能做出什么稀奇口味来?!
他一壁心下揶揄一壁垂眸静等,终于等到皇帝读完了那本折子,神清气爽地舒了口气:“你瞧瞧太子写的这奏章,这风骨、这文采……”
梁玉才一声都没敢吭。
“哈哈。”皇帝又情不自禁地笑了两声,手指敲在纸页上,“看看,他还骂了朕两句。”
梁玉才低下了头。
原本心情舒畅的皇帝发觉周遭过于寂静,总算看了他一眼:“你怎么不说话?”
“……陛下。”梁玉才小心翼翼,“奴愚笨,奴不大明白,陛下明明说不让太子再说这京中卫戍的事,太子却仍旧这样上折,措辞还比先前那一道更为凌厉,陛下怎么反倒高兴了?”
皇帝手中的奏章“啪”地一合,看傻子似的看他:“你不知道朕是在历练太子?”
“奴知道。”梁玉才躬身,思量着老实说,“可奴以为,事情到了这一步,陛下让奴传话回去,想看到的是太子严审霍栖,从而摸到张宗奇,再探到后面的励王。”
皇帝没有否认:“不错,朕原本的确是那样打算的。坐在这个位子上,什么同窗情兄弟情,都不值一提。”
梁玉才愈发不解:“那现在……”
皇帝指着手中的奏折:“他一心只想着将励王手中京中卫戍的权力夺下去,可在意霍栖了么?”
梁玉才这才恍悟:“怪不得。”
皇帝幽幽续道:“身为储君,便该知晓事有轻重。他知道京中卫戍之事重于霍栖的性命,也是朕想看到的。”
梁玉才释然长揖:“恭喜陛下。”
跟着想了想,又小心探问:“那若太子殿下既没上这道折子,也没直接去审霍栖,而是上疏为霍栖陈情呢?”
皇帝的眸光骤然冷下去:“那朕,便会杀了霍栖。”
杀了霍栖,再将张宗奇的底细明明白白地告诉太子,也是让他知道朝堂残酷的一种办法。只是那样,终究是平白折进去一条人命,后面更要费心思去安抚昌宜伯爵府,太子也不免要对他心生怨恨,局面就远不如挡下了。
“你下去吧。”皇帝又自顾吃了口菜,梁玉才刚要往后退,却被喊住,“等等。”
说着,皇帝将那本奏章一递:“这折子朕一会儿批过就要发还东宫,你先着人誊抄一份,朕晚上再好好瞧瞧。”
“……”梁玉才好悬没笑出来。皇帝这副样子,就好像得了一件稀世罕见的墨宝一般。
两日后,太子拿到了皇帝批阅过的折子。
折子上朱批简练,关于京中卫戍的事只有一句,便是让他另择人选,接替励王。
这个结果令太子重重地舒了口气。再往下看,皇帝又提了霍栖的事,倒没说放人,只说念着昌宜伯爵府素来的忠心,先不必审了,姑且看押在诏狱里。
太子看到“先不必审”四个字就安了心,因为诏狱里的酷刑实在不是闹着玩的。一旦审起来,霍栖半条命就已经没了。
至于现下这样先关着,他倒觉得也好。霍栖那张不知天高地厚的嘴就是欠教训,若在诏狱关些时日能让他长记性,那就关着。
是以太子在连日的紧张后,终于得以安心地读了半日的书,而后又好好用了顿午膳,接着便出了宫,驱车去诏狱。
父皇说了先不必审,他反倒可以见见霍栖了。因为这道波折从事发开始,他心里就存着个疑影,总觉得有些蹊跷。
霍栖许多时候的确嘴巴不着调,那些话被他添油加醋地说出来以致于变了味,好像并不奇怪。可他出去喝顿酒,何以会平白聊起这些?再者,酒后醉话本不作数,他这番话却偏偏在两日之内就传遍了大街小巷,而且,与他一同宴饮的人却无一例外地隐了形。
这不对劲。
两刻后,太子步入诏狱。
储君亲临,狱里从狱卒到犯人跪了一片,安静得没有分毫声响。太子无意多理其他,一路径直走向霍栖的牢室,霍栖头都不敢抬地跪在那儿,牢门开启时金属碰撞的声响击在心头,让人发慌。
太子低着眼帘,一如没看见他,一语不发地步入牢门。待随从将椅子置好,太子便风轻云淡地落了座。
“殿下……”霍栖这几日都度日如年,既不知明日会等到什么,也不知自己还能不能活下去。
如今眼见太子到了眼前,他的无措愈发浓烈,跪伏在那儿颤栗如筛:“臣给殿下……臣给殿下惹麻烦了。”
“知道就好。”太子毫不客气,也不让他起来,冷言道,“既知自己惹了麻烦,那孤问什么你便说什么。若敢隐瞒,就想想昌宜伯爵府。”
霍栖打了个寒噤。
在太子身边这么久,他从不曾听太子说过这样威胁分明的话。
他瑟缩道:“臣知无不言……”
太子沉息:“那日与你一同饮酒的,都有谁、在什么地方,你一五一十地告诉孤。”
“诺。”霍栖心惊肉跳,边回忆边说,“那天是……是在望蜀楼二楼的雅间。与臣一起宴饮的还有……张宗奇、曹建明、卫子安,还……还有洪双和倪鸿济。”
“人倒不少。”太子冷声一笑,继而注意到那个叫卫子安的,依稀记得那是个旁支宗亲。
但这一条先按下不表,太子没在霍栖面前多提什么,只又问他:“这几个人孤都耳熟,该是朝中官吏。你素日在东宫做事,如何与他们结识的?”
“是、是先认识的张宗奇……”霍栖不敢隐瞒,竹筒倒豆子般将昔日的偶遇说了个清楚。
太子眉心轻跳:“真会交朋友。”
霍栖不敢作声,太子续道:“这几人,都是翰林?”
“是……”霍栖摒着息。太子无声地吁了口气,无心多留,起身便走。霍栖还有些陈情的话想说,但不及开口,太子就已走远了。
太子走出诏狱的脚步,比来时更快一些。行出大门,面前骤然明亮,晌午的日头当空而照,太子望着透亮的天色定了定神,却没有直接登上马车,而是沿着皇城里的街巷,缓缓而行。
皇城里来往的人不多,宫人们便也没什么可担心的。见太子想自己静静,便只心领神会地远远跟着。
走到数丈外的路口处,太子终于驻足。他回首望了眼,掌事宦官立刻小跑过去,躬身听命。
太子睇着他道:“裴砚可还在东宫?”
那宦官望了眼天色:“时辰还早,理应还在。”
“好。”太子颔首,“去告诉他,孤去他家里等他。”
太子说完就转身大步流星地候在不远处的折向马车,那宦官愣了愣才回过神,忙去传话。
宅中正院,楚沁午后醒来正悠哉哉地喝着碗酸甜可口的冰镇酸梅汤解暑,顺便欣赏盏中冰块碰撞的叮咚声响。
听到清秋的话,楚沁噗地一口酸梅汤喷了!
“谁来了?!”她抬起头,盯着清秋满目错愕,连嘴都顾不上擦。
清秋怕得几乎连头发丝儿都在打颤:“太、太子殿下来了……可殿下说了,只是有事与公子商议,便在书房等着,还专门让人知会了各处,说……说都不必迎驾了。”
楚沁定了定气。
太子这样吩咐她并不意外,因为太子一贯随和。可问题是,再随和的太子也是太子,他可以不麻烦别人,他们却决计不能因为这句吩咐就假装不知道他来。
楚沁赶忙起身,瞥了眼裙上沾染的酸梅汤:“帮我更衣。让清泉去母亲那里,告诉母亲安心歇着便是,我自去招待太子。”
“诺。”清秋边应声边睇了眼清泉,清泉立即领命而去。
前宅书房里,太子步入房中转了一圈,就皱着眉出来了。
裴砚在东宫里一贯勤勉刻苦,他没想到裴砚的书房会这么的……冷清。
是久无人踏足的那种特有的冷清感。虽然房中家具齐全,书架上的书也不少,四处收拾得也干净,但就是会让人一进去就感觉到,这屋子已很久没人用了。
以裴砚的性子,不应该啊?
太子心里存着疑惑,直接坐到了暗中石案边。身边的宫人都被他留在了府外,前来上茶的是院子里的一名小厮,边往他面前走边哆嗦。
太子不以为忤,只觉好笑,待那小厮退下,悠哉地端起茶盏抿了口。
继而余光一扫,便看到一道倩影迤逦而至。
楚沁步入月门时也悬着一颗心。她知道太子人好,可近来的事实在太多,而且件件对太子不利,谁知道太子现在心情怎么样?
楚沁不由自主地将视线压得极低,低到只能勉强看到太子在什么位置。
还余两步远时刚要见礼,却听太子先道:“听闻娘子有孕,不必多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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