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郎!”胡大娘子喊了他一声,他没有理会。楚沁几度的欲言又止,终是没劝他半个字,就着随他一起出了门。
正厅在前宅之中,与她正院所在的后宅有一段距离,回去时要经过他在前宅的书房。
行至书房院门口,裴砚顿住脚,目光落在楚沁侧颊上,变得有些小心:“沁沁,你先回去歇着。我……想自己静一静。”
他的口吻含着愧疚、待着心虚,好像觉得亏欠了她。
她攥住他的手:“好,我等你一起用晚膳。”
现下还不到午膳的时辰,她说“一起用晚膳”,便是有心让他自己缓一缓。
裴砚笑笑,但脚下没动,意思是让她先走。等她走向后宅,他才转身进了院,一言不发地走进房门。
楚沁独自回到正院的卧房里,闷头坐着,越想越替裴砚委屈。
——怎么会有这样当爹的?平日经年累月地在外逍遥,回来却要儿子感恩戴德,稍有不顺心就动手打人。
她再深想定国公方才时所说的话,愈想愈觉得,定国公不配为人父,起码不配做裴砚的父亲。
他说“你成婚时为父在外病着,不是有意不回来看你”。
这话根本就是欲盖弥彰。
定国公府是什么样的门楣?若他这个做父亲的当真有心,便是那时病着,也大可着人回来送贺礼,实在不行,至少也可以着人来贺一句,而不是拖到现在才将贺礼补上。
当时那样不闻不问,根本就是把裴砚大婚的事忘了。
他还说“从小你就不恭不敬,我是念你生母早逝才不曾管你”。
这话听来是怒斥裴砚,细品之下却大有自欺欺人之意。
十几年来他对裴砚疏于关照,他心里必然有数,也就难免愧疚。但这样解释成“念你生母早逝”,一切就好像都成了“为你好”,就都可以原谅了,你不原谅便是你不识抬举。
最后那句“当年你生母难产,死的怎么不是你”,就更过分,这样口无遮拦伤人的话,楚沁都不敢相信是父母能对儿女说的,哪怕是对她严厉到不正常的外祖母也不曾说过这样的话。外祖母会打她骂她罚她跪在院子里,让她怕得到现在都会吓得哆嗦,却从来没说过盼着她死。
楚沁打心眼儿里觉得,定国公那句话比外祖母的打骂都更伤人。
是以她这样枯坐了一刻就后悔了,觉得自己根本不该跟裴砚说什么“一起用晚膳”。
她明白他想自己静一静,可她现在就想去找他,想死皮赖脸地哄他开心。
如此好歹捱到晌午,楚沁独自用完午膳,迫着自己去午睡,却被上午的事气得睡不着。这一睡不着,她就更待不住了,终究还是纵容了自己,跑去书房找他。
这宅子里书房的格局和睦园的书房是差不多的,内外两间,外屋算是个小客厅,可供客人小坐喝茶。内室才是正经的书房,书架、书案一应俱全,还有方窄榻,可供小睡。
楚沁走进院门,看到王宇在门外垂头丧气地站着。王宇也看见她,眼睛一亮,跟迎救星似的迎上前,压音:“娘子……”
楚沁睇了眼紧阖的房门:“用膳了么?”
“没有!”王宇眉头紧蹙,“一直关着门待到现在,不让人进。奴劝公子用膳,公子也不理。”
楚沁抿唇:“门闩上了?”
“那倒也没。”王宇道,“只是奴一推门,公子就骂,奴也不敢强行进去。”
没闩门就好。
楚沁点点头,举步进屋。
果然,刚推开房门,内室里就传来一声怒喝:“滚!”
楚沁羽睫颤了颤,不作声,回身阖上房门就继续往里走。步入内室的门,她绕过门前屏风,抬眼一看,裴砚正躺在那方窄榻上。
他是侧躺的,免朝墙壁,整个身形看起来无精打采。
“心情可好些了?”她轻声问,他没什么反应,她走过去坐到床边,探头看了看,他侧颊上的指痕清晰可见。
接着,她注意到了他手里的东西。
他垂在身前的手里捏着几张纸,已被捏出许多褶皱。
楚沁坐在那里看不清那是什么,就伸手去扯。他下意识地攥紧不肯松,她柔声道:“给我看看?”
裴砚怔忪半晌,终是将手松开了。她将纸页拿到面前一看,原是他晨起让王宇去取来的那篇文章,就是他的那篇功课。
他如今十八岁,功课已很难了。一篇文章常是洋洋洒洒几千字,谈古论今,引经据典。
楚沁一时也没工夫细看他写了什么,便直接翻到末页,去看太傅的评价。
太傅的评价也写了足有百余字之多,可竟然多半都是夸奖,挑出的不足寥寥两句,一笔带过。
楚沁猛地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太傅是怎样的人物?先后辅佐了两代帝王,经历过无数的大风大浪。漫说裴砚,就是当今太子在他眼里大概也还年轻稚嫩得很。他们写出的文章想得到太傅这样的赞誉必是不容易的,若想篇篇都这样,那就更是做梦。
所以楚沁一下就猜到了,裴砚是将近来最好的一篇文章拿了出来,想给父亲看。
至于跟她说的什么“我跟父亲没什么好说的,见面怕是就要问功课,拿给他看看”,那就是欲盖弥彰的说辞而已。
他其实就像一个期待父母夸奖的小孩,做出成绩就迫不及待地想摆去父母面前博一句夸奖。
楚沁跟着又想起来……闲谈的时候,他似乎问起过四弟的功课。
可定国公终究没有问他。他的这篇文章根本没有机会拿起来,一场父子相见就以那一记掌掴做了收梢,自此不欢而散。
楚沁心都碎了,身子往前凑了凑,俯身将他抱住。
她将下颌抵在他肩上,轻声细语地道:“你不在我睡不着,咱们一起午睡,好不好?”
裴砚无声地缓了一息,即要起身:“走吧,我陪你回正院。”
她又说:“就在这儿也行。”
说罢她就往窄榻上挤去。
窄榻没多大地方,但两个人若都侧躺,倒也勉强够用。
裴砚翻过身来,与她面对面躺着。两个人相顾无言,她额头在他衣襟上蹭了蹭:“别难过了。”
裴砚浑不在意地舒气:“不难过,我习惯了。”
楚沁仰首在他下颌上一啜:“不许习惯!说得好像天天挨欺负似的。如今天天与你待在一起的可是我,我可委屈过你么?”
“没有。”他勾起笑,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沁沁最好了。”
方才他说想自己静一静是真的,但其实一进书房他就后悔了。他独自待在这里,一方不大的屋子好像变得无限大,铺天盖地的孤寂让他无所适从。
他反反复复地想父亲的那句话,想母亲当年难产,死的怎么不是他?他想得心里难受,牵动得四肢百骸都难受,那种难受让他突然很希望她在他身边,哪怕她不说话,只是在旁边做他自己的事也让他心安。
他用尽力气将她揉在怀里:“我只有沁沁了。”
“胡说。”楚沁小声,正了正色,认真道,“还有肚子里这个呢。日后我们一起陪着你,你的喜怒哀乐我们都在意的。”
不及她说完,他将头埋下来,抵在她发髻上。
然后,她清清楚楚听到一声哼唧。
“……好了好了好了。”她知道他又委屈了,赶紧手脚并用地安抚他,“我夫君最好了,咱们不跟那些有眼无珠的人计较啊……”
裴砚本还在垂头丧气,听到这一句扑哧就笑了。
他挑了挑眉:“你再说一遍?”
“说就说。”楚沁声音定定,“定国公有眼无珠!白瞎了你这样一个好儿子!来日自有他后悔的呢!”
“嗯。”裴砚点点头,“骂得好。”
就这样,楚沁可算把裴砚哄好了,而后两个人便维持着这样“侧躺紧抱”的姿势,硬生生挤在窄榻上睡了个午觉。
另一边,定国公裴康谊直到下午都还在吹胡子瞪眼。
胡大娘子午睡起来,就听说他一直在正厅里骂人。怕他气出个好歹便去瞧了瞧,尚未进门就听到一句:“都是大娘子惯的!这等逆子,就该押回来赏一顿板子,让他跪祠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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