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这樱桃树之前也有一个朱从文与刘西齐那样的主人。 站在樱桃树下,徐子良这样想。 他从樱桃树的周边挖了一些土壤带回家。 能够给植物提供生长的土壤,如今在他的眼里都带有了神性,如果可以,他将会在适合播种的季节到来时,把他拥有的牧草与小番茄的种子播种下去。 当他满怀憧憬地,带着樱桃树下的土壤回到住地时,刚走到家门口,一道熟悉的身影窜了出来。 看到他回家,影子稍作停留看向他,竟然是老鼠中的其中一只。 它站起身,用爪子揉了一下鼻子,接着向大门外跑去。 这是要离开吗?屋里没它想要的了?徐子良心想,但还没来得及高兴,他听到屋子里传来响动声,椅子与地板之间的摩擦声。 徐子良心中一惊,这可不是老鼠能发出的响动声。 难道是医生他们? 门前枯树下有把锨,徐子良将锨拿在手中,脚下无声地向屋里走去。 门果然开了,用什么工具别撬开的,门虚掩着,所以老鼠才能从门缝里跑出来。 透过虚掩的门,徐子良看到屋里的情形。 果然家里进了人。 这人像是流浪汉中的极品,衣物破旧,满身污垢,隔着门都能闻见他周身弥漫的,令人难以忍受的异味。 男人头发如同野草般杂乱无章,胸口的胡须蓬乱如草,面容也是模糊不清的,但还是能看出他眼窝深陷,眼圈发黑,眼底闪烁着近乎疯狂的光芒。 流浪汉坐在桌旁的椅子上,咧嘴呵呵有声地怪笑着,手中已经打开了一盒罐头,家里的食物全都被他翻出来摆在桌上,每种都咬过,胡乱地丢在桌子上。 看到自己没舍得吃的罐头被陌生人打开,徐子良心中猛然一痛,那种疼,像在外出征作战的士兵,听到家乡心爱的姑娘被人害死的噩耗。 他想用手中的锨,立即拍死这个流浪汉。 流浪汉这种行为,比霍霍他食物的老鼠还要令人讨厌,毕竟老鼠不会霍霍这么多。 “我,好久没有吃饱过了。”流浪汉说道。他只是又脏又神经质,但他很敏感,眼角余光已经看见徐子良的到来。 光是看到这种人站在自己细心打扫过的家里,徐子良就感觉到难以忍受,当流浪汉转过脸对他说话时,徐子良放下了手中的锨,并且后退两步。 流浪汉的嘴,他的牙,是黑色的。 “你害怕了?”流浪汉就知道会是这样,他的语气有点得意。 这个房子是不能再住了,徐子良绝望地想。 “别怕,我知道你看见我的牙齿,就觉得我被感染了,其实并不是,我这是牙槽脓肿造成的,一直以来没有青菜,没有水果,我的牙齿都断裂了,虽然我没有啃骨头,但我的牙齿还是莫名其妙断裂开来,你看这一排,一半的牙齿都断了,但我并不是感染。” 流浪汉龇牙,以便露出更多的牙齿,同时向徐子良解释道。 “滚。”徐子良还是没有进屋的勇气,隔着房门,他大声发泄。 “我为什么要滚,这房子是我的,我回来看看,吃点东西,我哪里错了?” “你的房子?”徐子良半信半疑。 “那可不是,这几栋联排小楼都是我买下来的,不过你放心,我不要回去,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流浪汉笑嘻嘻地说。 徐子良分辨不出流浪汉所说的是真是假,但主餐厅有房主一家的全家福,看流浪汉的脸型,和照片上的屋主确实很相似。 “就算这是你的房子,但你也不能浪费我的食物啊。”徐子良的语气虽然软了一些,但他还是十分气愤。 “你看你斤斤计较的样子有多难看。”流浪汉眼神不屑地看了徐子良一眼。 “你咋不看看你的样子有多难看。”徐子反击道。 “啥样子, 你还嫌我丑,我告诉你啊,现在,咱们,都是这个世界的粪便,还不如粪便,咱们就连粪便的样子都维持不了多久。”流浪汉的形容也很恶心人。 “你留这里,我走。”徐子良恨恨地进屋,准备收拾他的个人物品,他要离开,就现在。 屋里弥漫着流浪汉满口龋齿与腐肉的臭味,这几年徐子良闻到过太多种难闻的气味,人的,动物的,身体腐烂的臭,都没有流浪汉这嘴里的臭那么熏人。 “我的天,你身上,这么的……”徐子良说不下去了,他紧紧闭住嘴,屏住呼吸,同时掩住了鼻子。 “算了,看你这嫌弃样,我走了,这里留你,不过,你要记住,我虽然臭,但我比你能活得更长久。”流浪汉不再面露微笑,他神情严肃,但又莫名其妙地说,然后一路散发着奇臭地出门去。 房间里的臭味一直没有散去,被流浪汉糟蹋过的食物,咬了一口的压缩饼干,沾了口水的,没能咬动的牦牛肉,因为烂牙无法咀嚼所以干脆洒了一地的风干豌豆…… 统统被徐子良扫进簸箕里,接着,它们要被送进垃圾箱里。 扫着扫着,徐子良实在忍受不了恶臭,他丢下手中的扫帚,然后冲进卫生间,在一只脸盆里大吐特吐起来。 吐了一会儿,徐子良抬起头,卫生间的毛巾架上蹲着两只老鼠,它们惊愕地看着徐子良疯狂地呕吐,一时间想不明白,一向咬牙切齿的他为什么会这样狼狈。 “你们,去外面吃吧,那些吃的,都不要了。”把苦胆都吐了出来的徐子良有气无力地说。 老鼠像听懂了徐子良的话,它俩一前一后从毛巾架上跳下来,向着屋外跑去。 这两只?跑出去的那一只,这是又回来了?徐子良脑子很乱地想,跑出去的那一只,和他一样,忍受不了臭味才跑出门的吧。 少顷,屋外传来簸箕倒下的响动,它俩倒是不嫌弃流浪汉的恶臭口水,开心地吃起了他要扔掉的食物。 流浪汉的出现,只是这悲惨末世生活中的一个难闻的插曲。 决定立即搬家的徐子良,在次日寻找食物的过程中,有了一笔不小的收获,他找到两包足足十斤的意大利面,这足够他吃好久,因为这盛大的收获,徐子良决定继续住一段时间再说。 又过了两天,屋里的臭味才散干净,徐子良给大门重新换了门锁,屋里又加了一道暗锁,以防止这个世界上最臭的人类,在他睡觉的时候悄悄再次潜入。 好在流浪汉没再来过。 他这才渐渐放下心来。 经历过流浪汉不请自来这种事之后,徐子良反而觉得尾随他一起搬过来的两只老鼠没那么讨厌了,它们除了会偷吃一点东西,其实也吃不多,偶尔闹闹动静,动静也不是太大,但它们身上没有那么臭的气味啊。 于是他好久没拿各种工具追打过老鼠了,有时他还会给老鼠留点吃的。 老鼠也懂得不能浪费,每次都把他留下的食物吃得干干净净,像是饭后还顺便帮徐子良洗干净了盘子。 又一个冬天即将到来。 四季轮回,死寂常驻。 徐子良外出的时候,经常会深深吸一口气,每一天吸进肺腑中的空气都有微妙的变化,越来越寒冷。 天空蓝而高远,蓝的那么不真实。 天空出现几只鸟的身影,徐子良抬头看着,他很兴奋,已经好久没见过天空上的飞鸟,上一次见到飞鸟,还是几个月之前。 不过这飞鸟个头极大,它们是吃腐尸的猛禽,这鸟的视线特别好,盘旋在天空时能够看得到数里之外发生的情况。 徐子良羡慕地想,如果他也有这本事就好了。 末世这几年,徐子良见到次数最多的鸟,也是它们,它们对尸体的气味极度敏感。当地面上暴露出大量尸体,它们犹如嗅到血腥味的鲨鱼,成群结队地狂飙而至,争抢食物。 之前,它们可是很少踏入城市的。 瘟疫的蔓延,导致出现无数无人收殓的逝者,鸟们以此为契机,前去解决这个问题,顺便解决它们食物来源这个大问题。 想到这鸟是吃尸体的,徐子良顿时又感觉索然无味。 他开始了每日例行的寻找食物。 先将卫衣的帽子卡在头上,这种鸟虽然不至于袭击活着的人,它们也从不攻击幸存者,但末世里,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去年,还是前年,徐子良记不太清楚,那一次,这种鸟从高空中丢下一只腐烂的腿,正好落在他的面前,把他吓了一大跳。 好在只是一只野雁的烂腿,如果换成羊腿,他可能就是死于禽鸟高空坠物的受害者了。 今天来了这么多只,附近大概又有了煎熬不下去的幸存者吧,无人料理后事的情况下,有这样一群专业的家伙来解决身后事也是不错的。 徐子良心想。 这一整天,徐子良都没找食物,他在一户人家里发现一箱子金首饰,屋主之前是开金店的,这么多黄金也没能挽留他的生命。 卧室的床上,徐子良发现了一堆白骨,床垫已经塌落,白骨卧在塌落的床垫中间,以一种双手胸前交叉长眠辞世的姿势。 “这姿势真适合和这个世界告别。”徐子良小声说。 那箱金首饰,对徐子良来说一点用处都没有,它们还不如一瓶水的价值。 两手空空,一身疲惫地回到家里,徐子良发现一只被丢弃在墙角的袜子,在他离开之后被老鼠拽到床上。 徐子良读过动物行为的社科书籍,他明白它俩为什么这样做。 气味标识。 对动物而言,气味标识非常重要。大象之所以在土堆上蹭身体,是为了留下自己的气味,标记自己的领地。 狐狸在树干上蹭身体,也是为了留下自己的气味,以便在寻找食物时能够准确地找到自己的领地。 动物通过气味标识来保护自己的领地,并避免与其他动物发生冲突,这种行为在动物界中非常普遍,也是它们交流的一种方式。 所以,老鼠帮助徐子良完成了人类的气味标识。 但为什么要帮徐子良完成领地标识呢? 这一点徐子良可没意识到。 老鼠们察觉到,一股庞大的力量即将到来,并且它们双方的实力差距极大,可即便如此,气味标识也要完成,这房间就是他们的领地。 当晚,徐子良终于知道,那是它们对他所能付出的,最后的保护。 当晚很平静,和平时没什么两样的平静,除了天气更冷了之外。 进入冬天,徐子良休息得更早,天黑前吃过晚饭洗漱好就早早上床,他从不点灯,黑暗已经如同一个沉默的伙伴,一直静静地陪伴在徐子良身边。 住处换过好几次,但习惯一直没有改变。 睡前,徐子良照例给两只老鼠留了点食物的残渣,他还将一些水倒入盘子里,他渐渐适应了它俩一起存在的生活。 梦来了。 这个梦真的很不错,有关春天的榆钱。 徐子良最喜欢吃榆钱了,小时候住在乡下,榆钱熟了那些天,徐子良每天都会骑在树上,就跟一只贪婪的虫子一样撸鲜榆钱吃。 梦里徐子良大快朵颐,跟小时候一样,吃到满嘴流汁。 吃着正欢,徐子良听见树下传来异样的动静,有什么东西正从树下经过,那声音不大,但又铺满了整个树底,甚至更大的范围。 徐子良很诧异,伸长脖子向树下看去,一眼看见灰蒙蒙的,流动的碎石块…… 石块怎么会流动?徐子良惊醒过来,耳边听见梦里所听到的相同声音,那声音像长了脚的流水,细细碎碎密密麻麻,庞大到铺满了整个一条街。 幸亏有明亮的月光,窗口的徐子良看见这声音的来处,街上灰蒙蒙一片正在移动,像潮水一样向前迅速涌动。 是老鼠群。 反应过来时,徐子良的头皮顿时传来酥麻的,像是触电一样的感觉。 倒不是徐子良怕老鼠,怕老鼠的话,他早就想法把屋子里的这两只老鼠给打死了。 可这么多的老鼠,没有谁会不怕的。 老鼠和人类不一样,人类遇到恶劣环境时人口会急剧减少,老鼠却能在恶劣的环境中生存得更好。 就比如丁戊奇荒中,人口大量死亡,反而给老鼠提供了很好的繁殖条件,史无前例的大鼠灾爆发了。 老鼠一旦成灾,别说是人们蓄养的鸡鸭猪羊等家禽家畜,就连房子都保不住。 老鼠成灾时,聚集在一起的老鼠毫不畏人,甚至会对人进行主动攻击。 它们出行像是行军,所到之处,啃噬一切它们想要啃噬的、 尖利的牙齿能够轻松地撕开各种包装,咬碎较硬的物品,甚至些金属物品也无法抵挡他们的咬合力。 可能就连,他,都难逃脱它们的贪婪之口。 想到这里,不仅是寒毛耸立,徐子良当即突然有种感觉,他大概会命丧今夜,他的双腿在微微颤抖。 他多么希望,这只是一个噩梦,他一定会从噩梦中醒来。 月亮像是也受了惊吓,它隐藏在云后,世界黯然,密集的窸窣声,从窗户缝里挤进来,挤进徐子良的耳朵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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