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要下雨,最近的雨真多,这雨让徐子良心烦,让他分心。他大口呼吸,让自己的心尽量稳定。 大舅抱着舅妈,他的浑身都在哆嗦。 舅妈的血,沾染到他的身上,他的衣服和双手全都是黑色的血,看上去触目惊心。 扭头看向大舅的时候,徐子良的眼神里掠过自己都没察觉出来的惊惧,大舅看见徐子良这眼神,他说出的话每个字都带着颤音。 “怎么了?你舅妈,是不是……”大舅的声音哆嗦得都连不成句了。 “没事,都到医院了,肯定会没事的。”徐子良说,这话说的非常不自信。 车开得飞快, 但离医院还有百十米的时候,徐子良感觉出情况糟糕的超出他的预计。 医院门口已经被汽车给堵死了,堵住医院的汽车们无序并无主的状态。 平时从没见过这么乱,就算车多,也会有一些有经验的保安出来疏导进出的车辆。 今天连一个保安都没见到,没有任何人指挥交通。 有些车在徒劳地按喇叭。 可按喇叭有什么用,还让四周的人在这种混乱的局面下更加烦躁。 还有人在吵架。 都这个地步了,还在吵。 一辆救护车也被堵在其中,灯亮着,但车被挤得纹丝不动,如果车里的病人情况比较危急的话,这会儿估计也凉了。 徐子良回头看了一眼舅妈,舅妈一动不动,徐子良心猛然一沉,刚还想救护车里的病人可能撑不到进医院的门了,谁知舅妈也是这样的情况。 徐子良将车熄火。 不能再等下去了。 看情况,这乱哄哄的场面就算到了明天也未必能够解决。 徐子良决定把舅妈抱进医院。 这时的大舅已经浑身无力了,他被舅妈的情况和眼前的场景吓得浑身失去了力气,他只是无助地看着徐子良,眼睛和天气一样都是湿漉漉的。 大舅是个有主心骨的人,无论是在舅妈那里还是在整个家族里,没想到他现在完完全全失去了主心骨。 徐子良拉开车门,从大舅手中接过耷着脑袋的舅妈。 舅妈毫无声息。 徐子良的手传来黏滑的感觉,那是从舅妈身渗出来的血。 很快,徐子良发现即使是步行到达医院的急诊室也不是一个很好的主意,这个场面之下,已经没有什么好主意能够快速抵达急诊室。 从拥堵的车流中穿过去已经做不到,车与车之间,就像乡下俗称的狗闭榫,车如榫头,一旦进入很难再退出,是不可逆的榫卯结构,很奇怪,车怎么能塞到这种程度。 这么多不利于抢救舅妈生命的阻碍,虽然很难,但徐子良还是在拥堵又混乱的汽车与人之间想办法向着医院急诊室的方向突破。 奔跑中,徐子良的手触摸到舅妈的某一根动脉血管之上,手指间感觉到微弱的跳动,这让徐子良在这种失去控制的环境中得到一点安慰,舅妈还活着,她昏迷是因为暂时的休克,只要到了医生那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再一回头看大舅,他已经落在徐子良很远的位置,眼睛四处看,很茫然。 跟随的步子有些踉跄。 “大舅。”徐子良喊了一声,希望他能跟上。 大舅眼神迷离地看了徐子良一眼,不过徐子良这一声多少也将他唤醒了一点,他努力加快脚步向徐子良靠拢。 那样子,就像一条努力挣扎想回到水里的鱼。再不赶快回去,可能就性命无保了。 微弱的脉搏消失了,徐子良的胳膊无比酸痛,他咬牙坚持着,继续向急诊室冲去。 医院大门外,两个正在争吵的男人,就像两只斗鸡,随时准备展开下一轮决斗。不过之前已经展开过了,徐子良看见其中一个男人的鼻子里向外出血。 当然另一个男人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的眼睛肿了一只。 两人身旁是汽车,后车的车头碰坏了,显然为这事争吵。 徐子良没有别的路可以走,只好从这两人中间穿过去。 两个男人犹豫一下,好在理智还是回归了,他俩短暂地停止争吵,看着徐子良抱着舅妈冲锋一样经过。 “别去了。就是去也找不到医生。”其中一个男人向徐子良大声喊。 徐子良回过头,冲他点点头,但徐子良还是继续往医院的方向,去了就有希望,不去的可一点希望都没有。 大舅终于醒过神来,他追上徐子良,将他手中的衣服披在舅妈身上。 “人不清醒的时候会感觉到冷。”大舅心疼又哽咽地说。 “会好的,不管发生了什么,总会好的。”徐子良让大舅放宽心,如果大舅也在这时崩溃,徐子良就要同时照顾舅妈和他了。 最近蔓延的疫病,还没有明确的命名。 回想起几年前也曾有过一次疫病,初期也曾有过短暂的混乱局面,但随后便迅速采取了各种应对措施。然而,眼前的景象,很显然当前的状况已处于失控的状态。 跌跌撞撞的,徐子良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突破重重障碍跑到急诊室。 可是,根本进不了急诊室的门。 几辆用来推病人的车子横七竖八堵在门前,爬也未必能够爬过去,许多人挤在门外,叫嚷声此起彼伏。 急诊室里还有人,也是乱糟糟的,无论室内还是室外,都是同样的乱成一片。 “救命啊。”徐子良冲着屋里大吼,希望引起注意,不过他心里清楚,这会儿很难有人会帮他。 身边的大舅又不见了,他没能跟得上徐子良,到底是六十岁的人了。 徐子良的眼睛盯着急诊室里看,这时,有在抓徐子良的衣服。 徐子良以为舅妈醒过来了,低头一看,是身边一车推车上的病人,一个女人,她的身边没有陪同她的人,她伸出的手上遍布触目惊心的黑斑。 这样的手,突然抓住没有防备的人,是谁都会害怕,徐子良也吓得差点叫出声来。 像这样的病人,急诊室外大概躺着一二十人之多,徐子良再一细看,躺在车上的多数人已经不动了,再一看,地下还有,从头到脚盖着衣服,蒙着毯子与被子,蒙面的话,说明人已经不在了,这情景让徐子良头皮发麻。 抓住徐子良衣摆的女人,很快失去了力气,抓徐子良衣摆的时候,那也是她离开人世之前最后一丝力气。 她的手垂搭下去,垂手离世。 与此同时,她的嘴角迅速向外涌出黑色的血液,浓稠得足够把一个正常人给噎死的那种浓稠。 死之前她肯定很痛苦,她的眼睛圆睁,眼圈的那层来自肤底的黑色,死亡的黑,彻底遮住了她的原本面容,如果不是一头长卷发,很难从她的面孔上看出她的性别特征。 随着死亡的到来,她的眼底也开始出血,黑色的浓稠的血从她的眼角流出来。 徐子良不敢再多看一眼。 徐子良从没见过那么可怕的死亡现场。 一个医生模样的男人,从隔壁紧闭的诊室里走出来。 在他出来之前,一个助手模样的年轻人在门口清理了用来运输医疗废物的垃圾车,还有坐在诊室门口垂头丧气的家属模样的老年男子,他将老年男人推到一边。 医生出来的时候,手里握着一只医疗箱。 箱子很重,年轻人立即从医生手里接过箱子,他们向着急诊室的一侧的出口走去,可能发现出口不通,又折回身来,试图从大门挤出去。 他们一路小跑,那脚步之快,一看就是一秒钟都不想在这种地方逗留。 徐子良抱着舅妈,不知道舅妈这时是死是活,即使这样,徐子良也不打算放弃,看到医生往他这个方向跑过来,徐子良抱着舅妈横在了医生的面前。 “求你帮忙救救她,求求你了。”徐子良大声向医生求助道。 “她已经不行了。”医生停下来,他看了一眼徐子良臂膀中的舅妈无情地说。 “你还没看呢,再看看吧,求你了。”为了让医生帮舅妈治病,徐子良的哀求声几近低低嘶吼。 “咱们没时间了。”医生一旁的年轻人对医生说,他伸出手,想把徐子良推开。 他的动作非常没礼貌,放在平时,徐子良会把他伸过来的那只手给反推开,也许还会因此和他厮打起来,可这个时候,眼前可是徐子良唯一的希望,不能得罪他。 “求你了,你再看看,说不定有希望呢。”徐子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医生不是神,神也不能把即将死去的人救活。”没等医生开口,年轻人再次伸过手来想要推开徐子良。 “心脏休克,注射强心针。”医生对年轻人说。 “可是还没检查呢?”徐子良疑惑。 “你看看四周还不明白吗?都是这种情况,这些天爆发的患者都是这种情况,失血过多造成血压下降,心脏暂时性休克,病毒攻击全身,没有解决的办法。注射是为了给你们一个告别的时间,如果运气好的话,会有这个机会的。”医生解释。 徐子良终于相信医生的话,之前他不肯相信,只是他不想接受现实而已。 大舅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他再次陷入麻木中,面无表情,神色恍惚如同梦游。 大舅的这种麻木,是因为他看到医院的情况之后出现的应激反应。 徐子良将舅妈放在地上,尽管知道她已经什么都感觉不到,但徐子良还是放得很轻,徐子良脱下他的t恤,垫在舅妈的头部下面。 t恤上都是血,全是舅妈身上流出来的血,除了五官,她全身的皮肤都开始向外渗血,舅妈眼睛紧闭。 “内脏已经全部衰竭了。”医生说。 有一个男人向他们冲过来,那架势就像大盗发现了稀世珍宝。 这个时候,医生可不就是稀世珍宝。 年轻人看见有人冲过来,但他还是快速从箱子里取了针剂,动作娴熟地给舅妈注射了强心针。 一针下去。 舅妈的嗓子里发出咯咯之声,像是呼吸受堵,又像是想要发出声音来,可她的嗓子里的出血让她无法正常说话。 “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外面很乱,如果有可能的话,你们把病人带回家吧,不要留在这里。” 医生匆匆叮嘱。 冲过来的人是个患者,他的手中还拎着包,看上就去像准备来住院,包里给自己准备了一些住院用品。 因为慌乱,他没留意包口已经向下,包里的东西掉得差不多了。 一个孩子的玩具熊卡在包口处。 徐子良的心突然一疼,跳着疼,也许这个人求助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这只玩具熊的主人。 可是,男人突然脚下一软,趴倒在走廊的地面上,他的脸朝下,一动不动,徐子良看见他的双手已经呈现出坏死后的黑色。 医生脱下他的白大褂,将白大褂放在最近的一辆空轮椅上面。 虽然急着离开,但放下白大褂的那一刻,他的动作是轻轻的。 放下的那一刻,同时是放下他的无奈吧,年轻人说的对,医生不是神,他不可能拯救每一个病人。 他想保住自己的性命吧。 但毕竟是医生他,无论怎样,在这个特殊的时候,他都要把最后的时间留给他的病人啊。 想到这里,愤怒填满了徐子良整个的情绪。 “逃兵,懦夫。”徐子良冲着医生和年轻人大声叫道。 医生和年轻人没有回头,他们把所有的注意力和精力都放在清理通道上。 终于,他们成功地从通道大门挤了出去。 舅妈嘴里的咯咯声更加急促,大舅拉住舅妈的手,哽咽着,泣不成声地问:“想说什么,不要说话,好好休息,医生,医生去拿药了。” 老实的大舅,其实看出来医生为保自身逃离了医院,这病情,只能等死,死亡很快就会到来,这个世界已经乱了,这病来的那么突然,人们没有一丝应对的办法。 “小娟,娟啊。”大舅泪流满面,他拉住舅妈黑色的手在脸上来回摩挲。 什么时候大舅的脸上多了这么多的皱纹?徐子良看见,大舅的眼泪从他脸的皱纹上不断滑落。 就在这一路上长出的皱纹吗? 徐子良的精神也开始恍惚,也是受到刺激之后精神出现的异常反应。 徐子良的关注点这时竟然在一只蚊子身上,它向徐子良飞来,可能想在徐子良鼻尖停留,徐子良看见它竟然以一种慢动作的飞行在他鼻尖处寻找合适的降落地点。 精神恍惚了,但手还有下意识的反应,徐子良伸出手,向蚊子拍去,但在别人看来,就像冲着空气扇了一个大耳光子,手最终回到自己脸上,徐子良的手掌拍在自己的脸上,而蚊子消失不见了。 “这是干啥,又不怪你。”听到响亮的耳光声,大舅拉着徐子良的胳膊哭着说。 大舅一定认为徐子良疯掉了,莫名其妙就开始抽打自己的耳光。 “我没事,是蚊子。”徐子良向大舅解释,徐子良的声音听起来很无力,突然间徐子良感觉嗓子很痒,难道也是出血了,徐子良的心紧张到了极点。 接着是剧烈的咳嗽,咳嗽中,徐子良摸了摸自己的嘴,除了因为用力咳嗽出现了一点粘液之外,没有出血,好像没事。 大舅还在不停呼唤着舅妈。 舅妈症状的表现,让徐子良想起了电影中看到的埃博拉病毒,也是这样的多发部位出血,也是因为出血造成肝肾衰竭而死亡。 如果真是埃博拉还好了,起码有应对的药物和治疗方法,这显然是比埃博拉更可怕的病毒。 见没有回应,大舅将脸贴在舅妈的胸膛。 年轻人给舅妈注射了强心针之后,舅妈的心脏开始在微弱的跳动。 舅妈嗓子眼里的咯咯声中,终于夹杂出说话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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