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着紫杜鹃的山坡上,唯一的平地里,几间用木头与石头建起的房子显得孤单又简陋,不过四周景色挺美,三面山崖,山下是清澈的河流,清晨时山上云雾缭绕,房子如同建于仙境之中。 房前建有牛棚与羊圈,牛羊每日清晨时下山吃草,羊叫牛哞的动静声倒也热热闹闹——村民好康一家住在这里,祖祖辈辈,在此地已经生活了五代之久。 可此时几头牛精神萎靡地躺在牛棚前,空气清新,但牛病怏怏的,好康将牛从棚里牵出来,让它们先透透气等待着。 已经连着几天了,这几头牛不吃不喝,兽医来家里检查也未发现任何问题,兽医留了一些药,可牛吃了,仍然一副死不了但也活不长的样子。 好康眉头紧皱,眉头间已经挤出一条深深的,忧心的沟壑,想了想,他决定寻求萨满的帮助。 他相信,这种从没见过的棘手问题,或许萨满能够解决。 几日前已经和萨满约定好日期,为了表示尊重,好康提前来到山脚下迎接萨满的到来。 下了山坡,河边还有好康家的麦田,再过几天就可以收割大麦了,可是看见麦田,好康的心情更是一落千丈。 大麦的成熟情况也不理想,坏事总是喜欢结伴一起。 好康心中估算了一下,今年他的这片田产量能够达到400斤就已经很不容易了,但过去,至少能够达到600斤。 天气与往年相似,水源也依旧是雪山山麓融化后形成的河水,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但大麦的长势却明显比往年稀疏。 河叫玉龙河,形状如同一条玉龙从雪山下伏地蜿蜒而出,即使在盛夏,水也凛冽冰冷,这温度却是大麦田最适宜的温度,经过玉带河水灌溉过的大麦田,病虫害很少发生。 各方面原因都找过,却和牛的病情一样,始终没有找到大麦稀稀落落的原因。 庄稼不好,牛又生病,到底出了问题? 想到这里,好康深深叹口气并沉思。 面对远处的雪山,好康又在心中为他的牛与大麦祈祷,他深信他对这座雪山的敬意和谦逊是可以被看见的。 对自然界臣服的谦卑,让他的心情在萨满到来前平静了许多。 身穿神衣,腰系腰铃的萨满在匆匆赶路。 高原的辽阔土地上,神秘萨满的地位颇高,他们是与自然和灵魂紧密联系的使者,承载着神圣的使命。 萨满们能够通过祈祷、忏悔和巫术等方式与神灵沟通。他们信念着自己是天地间的桥梁,充满了神秘而特殊的力量。 可这一次是什么原因呢?萨满心里同样没有答案。 这周内,他看过七户人家,同样都是家畜出现问题,都和好康家中情况差不多,技术人员都没有答案,他这里也没有答案,他只能寄希望于神明的庇佑与指引,以期能够找到解决的办法。 天高地迥,萨满腰铃发出的清脆声响被山风带走,不远处,有一个人正蹲在山坡上寻找什么,萨满与他距离非常不远,但这人丝毫没有听到。 那人专心地盯着面前的土地,土地上的野花。 整个山坡上,长着大片大片的高原野生大朵蒲公英,每到开花的时候,山坡上一片金黄,花开之后,大若小碗的毛茸茸的花球又铺满一坡的洁白,等风一吹,绒球就四散开来飘向远方。 于是更远的地方也出现了蒲公英。 有人会来挖一些开花之前的蒲公英晾晒后用来泡茶,但这时并不是挖蒲公英的时节,萨满看了一眼这个俯身在大地上专注研究植物的陌生人。 如果不是赶路,可能他会上前和这个陌生人交谈一番。 想到好康正着急,等他上门为牛祈福,萨满又加快了脚步,毕竟这种情况是不等人的。 牧区,牛命很重要。 他身上的铃铛继续发出清脆的声响。 快要到好康家了。 投入观察中的于明一点都没听见有人经过,他的注意力全部放在蒲公英的身上。 于明总感觉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来原因,眼下他这无比熟悉的蒲公英,形状发生了变化,齿轮状的叶片蜷曲生长,就像肚子痛,所以抱紧了腹部。 气候与土壤没有变化,但山坡上的蒲公英集体发生形态变化,一定发生了什么情况,才会造成这样的变化。 于明紧皱起眉头,这些年,人类活动深深影响到环境变化,很多物种在消失与濒危,蒲公英出现的异常,令他深深担忧起来。 采集种子的于明,来西部不过几天的时间。 保存西部种子资源行动,已经进行了两载,不过于明刚刚从老师那里接棒。 在这之前,老师一直驻扎在西部,正因如此,本来就有一些基础疾病的老师,身体健康出现不可逆转的病变,如今老师已经住院治疗,可是治疗效果不理想,随时会有生命危险,病床上的老师担心行动受滞,于明这才主动请缨接过老师正在进行的任务。 没想到这一接棒,竟然启动了后继有人的行动模式,从此老师再也没能回到西部。 于明动身去西部采集种子之前,先去老师的病榻前和老师进行告别。 前一晚,师母将老师的身体的情况在电话里告诉了于明。 多了一周,少了就这两天。 等于明从西部回来,那时的老师早就不在世间了。 于明想等几天再动身去西部,但病榻上的老师催得紧。 “有些植物的种子成熟就在这几天,晚几天走,就收集不到状态最为理想的种子了。”老师喘息着说。 “一刻都不要停,现在就走,你去买车票。看到你买了车票,我才会放心。” 见于明想留下来陪他,老师很生气,在他眼里,收集种子是比陪伴更为重要的事,于明的心思不在任务上,他当然很生气。 虽然他也清楚自己的身体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于明和他这一别,一别就是再也不见,但他还是要求于明立即动身。 “已经买好了。”于明举起手机给老师看。 手机上有他的购票信息。 戴上花镜,老师果真仔细地看了看于明订票详情,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下午的车,现在已经是中午了,你回去收拾收拾就该上车了。”老师又催于明离开。 “好的,我这就回去。”于明恋恋不舍,人刚站起身,眼泪就涌到了鼻腔。 “我这就走,路上再吃点东西,有一家面馆的面条不错,我经常去那里吃,到了西部,就吃不到他家的面条了,所以这次出发前一定要先去吃碗面再出发。” 于明挤出笑容,想把鼻腔里的眼泪给挤回去。 之所以喋喋不休像是说着废话,其实是想转移注意力,这样才不会被悲伤的情绪淹没。 疼痛再次袭来,老师吃力地抬起手,又挥动一下算作告别,他不许于明靠近。 “快走,打一针就好了。”老师的声音颤抖着。 于明咬牙离开。 转身的瞬间,眼泪终于止不住流了下来。 “于明,一路顺风,工作顺利啊。”身后师母的叮嘱,也带着实在控制不了的哭声。 “师母再见。”于明大声回答,他的眼睛完全模糊了,但他让自己走出大步流星,没有牵挂的姿态。 就在于明离去的次日,老师在黎明时分安详离世。 坐在通往进山的班车上,于明收到师母的信息。 于明双手掩面默默地哭了好久。 直到一双小手拿开了于明掩着脸的双手。 是一个七八岁左右的少数民族女孩,眼睛亮得好像西部上空的星星,她好奇地盯着于明看,大概担心于明不舒服,所以才拿开他的双手。 于明含泪笑笑,他擦干眼泪。 老师的嘱托还在,他也在,这世间没有永远的告别,希望仍在延续着。 他的后座,坐着女孩的奶奶,她让女孩不要打扰于明。 于明听不太懂女孩奶奶的语言,但他能听出语气里的关心。 擦去眼泪,于明又对女孩笑笑,表示接下来他不会哭了。 还有很多的事等着他,他不能哭。 而进入西部高原的当天,于明就发现高原植物正在发生令人诧异的变化。 高原正是花期,但许多花的花序出现错乱的情况。 天气异常有可能改变植物的花序,但高原的天气一直是往年的正常值,在气候没出现异常的情况下,植物出现这种情况就不正常了。 还有一个很明显的异常现象就是植物叶片的反常。 于明将出现异常的植物,与植物生长的土壤放进标本袋里,在做这些同时,于明心里有种不安感,这是他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植物最能沉得住气,反常的天气里,最坚强的不是人类而是植物,对于植物的反常,于明心里顿时有种忐忑不安的感觉。 之前也没见过这方面的记录。 如果老师还在就好了,老师是植物通,没有他不认识的植物,他对植物的熟悉,就像熟悉自己家的孩子一样,不,他对自己的家孩子都未必这般熟悉。 想到老师,于明脸上不由得露出微笑,在他的求学过程中,老师给了他太多的帮助,有时他感觉自己就像老师的孩子。 他第一次出国时,老师见他从网上买的二手行李箱太过简陋,就让师母给他买了一个新的带有密码锁的。 “出门在外要保护好自己。”老师开车送他去机场时这样叮嘱他。 就像一个父亲在叮咛即将远行的儿子。 正陷入在回忆里。 突然间,于明就像被谁猛然向上抛起一样。一股看不见的,但又不容抵挡的力量,突然,粗暴的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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