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董狐狸闻言，却是神色一动。 忽里台大会，能让土蛮汗慎之又慎地说出口，自然在蒙元政局中有其对应的地位。</p>
这是当初成吉思汗建国加冕时，所设立的制度——民主集中开大会。</p>
大汗所举行的忽里台大会，动辄数万，十万人参会，乃是蒙古最浩大的盛会。</p>
其在蒙元人心中，有着神圣至高的地位，同时有着无可比拟的政治合法性。</p>
能上会的事，都是关乎整个蒙古所有部族的大事。</p>
譬如历代大汗的诞生，无论是前代指定，还是巧取豪夺而来，都得在忽里台大会上走一遭。</p>
亦或者国战等大型的军事行动，都需要忽里台大会达成共识。</p>
再或者……改革新制度。</p>
董狐狸垂下眼眸，尽量让自己神情不会表露太多心中想法：“大汗召开忽里台大会，是要议论什么事情？”</p>
他其实有所猜测。</p>
肯定不会是更改嗣子——如今的嗣子孛儿只斤·布延，虽然能力不足，但比起别的兄弟旁支，还是好上不少。</p>
所以，究竟是要兴起大战，还是改制？</p>
好在土蛮汗并未让人胡思乱想太久。</p>
他盯着董狐狸，面色凝重开口道：“如今左翼与右翼分裂久矣，在俺答内附大明朝后，蒙元一统更是遥遥无望。”</p>
“反观南朝，新帝即位之后，一扫颓态，打出改制的旗帜，频繁有所动作，竟然开始厉兵秣马！”</p>
“两朝分属南北，如今却一升一降，令我触目惊心！”</p>
“我身为大汗，如果再不革故鼎新，只怕你我部族，早晚要亡国灭种！”</p>
蒙古左右翼，实质上就是当初达延汗一统东蒙古后，钦定的左、右共六个万户。</p>
分为左翼三万户，察哈尔万户、喀尔喀万户、兀良哈万户，以及和右翼三万户，鄂尔多斯万户、土默特万户、永谢布万户。</p>
如今左翼万万户都在土蛮汗手下效力，右翼三万户，则听从俺答汗的调遣。</p>
东蒙古如今，乃是双日同天。</p>
但话虽如此，右翼这位俺答汗，却并没有土蛮汗一般的能力。</p>
在中出了孙媳妇，引得孙子叛逃大明朝后，威望一落千丈。</p>
甚至随后还被大明朝借着这个契机所收服，封为顺义王。</p>
与此同时，俺答汗的妻子三娘子，本身便是一部落首领之女，加上其人聪明英武，善于骑射，亲身参与了几场大战，培养了不少亲信。</p>
可以说，如今蒙古右翼中，三娘子的威望，还要超过俺答汗。</p>
但三娘子其人，屡次三番跟大明朝的人勾勾搭搭，每每互市，就一头钻入宣大总督王崇古的府邸中，不知道干些什么勾当。</p>
据说俺答汗接受封贡，都是受三娘子所主导。</p>
有此人在，哪怕土蛮汗说服俺答联手，重整蒙古雄风，恐怕也过不了三娘子一关。</p>
所以土蛮汗才说左右分裂，一统遥遥无期。</p>
北元正是艰难的时候，土蛮汗早就盼着南朝的旧帝死后，新政能够人亡政息。</p>
没想到，即便是皇帝还未登基的空档，继续推行着新政。</p>
甚至如今渐渐有了气象！</p>
土蛮汗身居大位，看在眼中，岂能丝毫没有动作？</p>
而听闻此话的董狐狸，似有所思，喃喃重复了一遍：“革故鼎新……”</p>
等他消化完后，他才回过神来追问道：“大汗准备做什么？”</p>
这个词汇，在南朝的新报上经常能看到。</p>
朵颜卫作为哨探，这份报纸是董狐狸进献给土蛮汗最频繁的东西，自己当然也没少看。</p>
他自然明白眼前这位大汗说的是什么意思。</p>
也意识到土蛮汗提及此事，所表达的暗示——所谓革故鼎新，必然有大变动得罪无数人，也有大好处拉拢无数人。</p>
眼下恐怕是提前向自己许好处了！</p>
土蛮汗身子前倾，压迫感十足：“我有三条。”</p>
“当先一条，是佛门的三世活佛，达赖喇嘛·索南嘉措。”</p>
董狐狸早有所料，并未太过惊讶。</p>
如今左右翼分裂日久，二者不约而同地都忘了双方同出一系。</p>
尤其俺答汗归附大明之后。</p>
左右翼经常打出狗脑子。</p>
这般情况下，想弥合矛盾，恐怕也只能求助于国教！</p>
佛门在蒙古人心中的地位，就像是儒教对于南朝士大夫。</p>
只要佛门愿意，说的话比大汗还好用——宗教信仰，对于很多人而言，比利益更加触及灵魂。</p>
而三世活佛，便是佛门教主，佛法的最高造诣者，甚至于，长生天的化身。</p>
大汗如今有左右两位，活佛可是只有一个。</p>
让一个活佛，来弥合两个大汗部落的矛盾，在双方高层有默契的情况下，必然有着奇效！</p>
董狐狸带着敬佩之色，朝土蛮汗询问道：“大汗请来三世活佛了？”</p>
土蛮汗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去年我便遣使者送信，前月答复我的信才回，除了有所犹豫外，没有别的挂碍。”</p>
“我已经替他解决了犹豫，准备开春后再送一趟信，收到信号，他应该就会动身前来了。”</p>
所谓犹豫，自然是价钱没谈拢。</p>
但土蛮汗是个有魄力的人，当即就决定了作出退让，只为两年后的忽里台大会能够顺利举行。</p>
董狐狸不由赞叹一声：“长生天有灵。”</p>
这话不要钱，随口赞一句罢了，心中倒说不上多触动，毕竟这跟他眼前的困境无关——蒙元大事，比不得朵颜卫几万张嘴。</p>
只见土蛮汗站起身来，走向帐内的床榻：“第二条，法典定制。”</p>
说着，他便从床榻下方，摸索出一本书册。</p>
董狐狸跟着土蛮汗起身，走了过去。</p>
他定睛一看，只见土蛮汗手上的书册，赫然写着《图们汗法典》一长串书名。</p>
土蛮汗将书册递了出来，颔首示意董狐狸。</p>
董狐狸迟疑接过递来的法典。</p>
土蛮汗拍了拍董狐狸肩膀，豪迈道：“不能看的都不在上面，放心看。”</p>
董狐狸这才放下心，认认真真地翻阅起来。</p>
这部法典，显然准备多时了，不然不可能涉及这般广泛。</p>
官制、战事、祭祀、财产、刑律、婚嫁等等，尽数都罗列其中。</p>
当然，距离成书也还有一段时间，缺失、待定等条目随页可见。</p>
也难怪将大会定在两年后。</p>
“长生天用达延汗、也先的事情启发了我，强行靠着武力捏合部众，早晚有分崩离析的一天。”</p>
“我应该制定一个符合各个万户，大部分人的统一规矩了！”</p>
“建立新秩序，才有一统蒙古的机会！”</p>
土蛮汗慷慨陈词，董狐狸认真翻阅着，并未答话，显得很是认真。</p>
但董狐狸认真之下，不免也有些心惊肉跳。</p>
这部法典内容复杂，但条条都触及利益。</p>
包括割左翼的肉，惠右翼的身子；也包括剥下层的骨，补中层的血；乃至还有对内附的汉人、女真人、朝鲜人、瓦剌人的对待方式。</p>
拉拢的人很多，但得罪的人也不少。</p>
董狐狸看向土蛮汗，欲言又止。</p>
最后还是咬了咬牙，吐出心中疑惑：“大汗，这真能施行下去？”</p>
土蛮汗没有觉得不快。</p>
反而很是认真迎上董狐狸的目光，肃然道：“所以，还有第三条，用来拉拢各部。”</p>
董狐狸一怔，旋即露出认真倾听的好奇神色。</p>
显然，这一条就跟他切身利益相关了。</p>
土蛮汗放缓了语速，显得一字一顿：“我准备学习南朝，弥合左右翼分歧……我要尽最大可能统合各部，开内阁执政之制！”</p>
“我跟几个万户，已经达成共识了，察哈尔万户阿穆岱洪台吉、内咯尔喀巴林部首领伟征苏巴海、鄂尔多斯万户库图克台彻辰洪台吉、永谢布万户诺木达喇诺延、土默特万户扯力克洪台吉，都在内阁留有一席之地！”</p>
“往后，开诸部议政之规制！”</p>
“我只求长生天的子孙，能够放下恩怨，随我杀回大都，摘了南朝皇帝的头颅，祭祀长生天！”</p>
董狐狸此刻，已然心神震动，不能言语。</p>
这种顶层改制的事，怎么会跟他说！</p>
难道……</p>
只见土蛮汗朝董狐狸看去，认真道：“董狐狸，替我整合兀良哈万户。”</p>
“届时兀良哈万户的兵马，由你全权统帅，我不会再插手，兀良哈被蚕食的牧场，也可以由你重新夺回来。”</p>
“只要你此时点头，两年后的忽里台大会，我可以提议……”</p>
“让你入阁！”</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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