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要替皇帝担恶名了啊！ 外间都在传皇帝授意削藩，凌迫宗室，朱希忠转眼就一副办案操切，僭越行事的模样！</p>
他足够嚣狂，甚至同行的海瑞也看不下去，要上奏弹劾。</p>
总而言之，皇帝的本意是好的，只是被朱希忠执行歪了。</p>
安能这般将身家性命，家族荣辱，系于皇帝一身！？</p>
吃错药了不成！</p>
这般作为，可不只是自身安危，成国公府的存亡，也全看皇帝的道德节操。</p>
邬景和孤家寡人就罢了，你朱希忠家大业大，又是何苦来哉！？</p>
况且……骂名可不是你想担就能担过去的！</p>
还是那句话，大家愿意相信什么，可不是由你决定的。</p>
只要荆府上下死死不松口，仍然能给皇帝扔一个凌迫宗室，栽赃陷害的帽子上去。</p>
他能想到，自然也有别人能想到。</p>
果不其然，樊山王当即洪声道：“皇帝想削藩明说就是！我等自当引颈就戮，又何必在此作态？”</p>
“皇子帝孙，不容轻辱！我荆府上下清白之身，绝不容尔等酷吏玷污！”</p>
“成国公若是执意，本王今日撞死在宗堂之中，又有何妨！”</p>
一番话说出口，堂内暗自喝彩不断。</p>
德安王更是热血沸腾，附和道：“说得好！本王今日也不容轻辱！大不了以血谏陛下，让他忆起皇室亲亲之谊！”</p>
朱希忠冷眼看着。</p>
他自然也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否则也不会在湖广拉扯这么多时日了。</p>
这些人，就是在用皇帝的圣德胁逼钦差。</p>
但凡让皇帝沾上一个削藩的名头，那有理的查案，立刻也无理了。</p>
他们也不怕皇帝不忌惮——皇帝虽称孤家寡人，但不会真想变成孤家寡人，那样的帝位，是坐不住的。</p>
好在，朱希忠与邬景和对此本就有备而来。</p>
两人对视一眼。</p>
后者会意，上前一步，正要开口。</p>
便在这时，突然一道稚嫩的声音，将众人目光吸引了过去。</p>
那位荆三子朱常泴孤立无助，突兀拜倒在地，斩钉截铁：“荆府知罪！”</p>
“我兄泰宁王事涉谋逆，我兄荆世子助纣为虐，我宗罪孽深重，荆府知罪矣！”</p>
话一出口，满堂皆惊。</p>
不止两位钦差状况之外，神色愕然，这是谁的部将？</p>
几位郡王更是措手不及，还有说法能周旋一二，怎么就俯首系颈了？</p>
两方人马懵然各自对视，随后一同看向这位十二岁的黄口小儿。</p>
这位荆府三子，虽年岁不大，但其作为嫡系仅存一人，才是实打实能代表荆藩之人！</p>
别看几位郡王闹腾得厉害，那是这位嫡系没开口说话。</p>
如今他一认罪，几乎就是板上钉钉！</p>
堂上宗亲，不明就里，只见这位嫡系面容坚定，将一干罪行照单全收，不由得尽数泄气。</p>
只德安王脾气火爆，勃然变色：“黄口小儿住嘴，这里哪有你胡说的份！”</p>
今日如何诸事不顺！</p>
说好的借泰宁王之死，胁迫钦差，就有富顺王世子意图搅黄。</p>
如今生死关头，用皇帝圣德来做逼，又有这黄口小儿不知轻重认罪！</p>
荆府真认罪了，那就是钦差因案治罪，而非皇帝逼迫削藩了！</p>
到底知不知道事态有多严峻！</p>
天要亡己乎！？</p>
只见朱常泴怡然不惧，神情自若回道：“我乃荆恭王嫡三子，仁宗八世孙，朱常泴，去岁加冠成人。”</p>
“今二兄畏罪身死，大兄涉案遁逃，我既不是黄口小儿，荆府事也当以我为主，尽是我说话的份。”</p>
他与富顺王世子对视一眼，朝钦差再度拜下，恭敬道：“常泴，为兄领罪，请钦差责罚。”</p>
“只请钦差念在皇族百年传续，宽宥一二。”</p>
樊山王颓然失语。</p>
好王孙！这位整日与富顺王世子厮混的王孙，年不过十二，竟有这般谈吐风姿。</p>
随着心底这一声赞叹，他最后一丝侥幸，终于被掐灭。</p>
好王孙不是什么忧惧之下，口不择言，也不是不知轻重缓急。</p>
恐怕，是早有谋算啊！</p>
他自嘲地看向两位钦差，不再挣扎，带着钦佩道：“钦差洞察明见，我险被蒙蔽双目。”</p>
“荆府罪孽深重，我樊山王府，亦知罪矣！”</p>
既然朱希忠已经将嫡系劝服了，又何必惺惺作态，演这出戏？</p>
自己不服不行啊，锦衣卫的活，早就做到荆子那里去了，果真是深谋远虑，不留后路。</p>
被一再高估的朱希忠，此时却已经合上双目，陷入沉思。</p>
邬景和也一时不语，并不答话。</p>
两人几乎不约而同陷入疑虑——这是谁的手笔？</p>
又或者，只是单纯智虑过人，预知他们留有后招，不愿局面恶化？</p>
但，无论如何，局势既然到了这一步，就万万没有退缩的道理。</p>
过了好半晌，二人终于权衡利弊完，将先前的准备抛诸脑后，重新计较。</p>
邬景和佯作满意地点了点头，目光扫过众人，轻声道：“行前，朝中恰论及罪藩处置事，礼部奏报陛下，论罪藩一并除国。”</p>
朱常泴面色不改，等着下文。</p>
果不其然，邬景和继续说道：“但，陛下有仁厚圣德之心，与内阁议定，罪藩，降等袭爵！”</p>
如今的藩国，郡王之子，还是郡王，生多少都是——开府建宗，年禄银一千两。</p>
降等袭爵，也就是郡王子，降袭镇国将军，镇国将军子，将袭辅国将军，而后奉国将军、三等中尉，也就是六代后，沦为庶人。</p>
未免有人说皇帝不讲亲亲之谊，目前只针对罪藩——以前的罪藩可是除国的，如今这样，甚至是施恩，难道还不算仁德？</p>
当然，目前的罪藩，只以湖广案牵连，都是谋反起步。</p>
往后就说不准了，说不得上奏的贺表格式不对，那也算罪藩。</p>
朱常泴再度拜倒：“谢陛下隆恩！”</p>
邬景和深深看了一眼这位荆子：“荆藩藩主畏罪自尽，世子涉案潜逃，暂由朱常泴代掌荆藩，我等奏明陛下允准后，再行扶正。”</p>
除了朱常泴谢恩的声音，堂内已然没人再开口。</p>
邬景和扶起朱常泴，让其站到自己这方，而后再度有了动作。</p>
他从锦衣卫手中接过一卷卷宗，看向樊山王、德安王，翻开念道：“德安王朱翊鐯，聚矿徒于麻城府龟峰山，盗掘砂矿；于黄梅州东南矿山，盗掘铁矿。”</p>
“暗铸兵甲，私通外夷！”</p>
“樊山王朱载坅，贿按察使杜思，探查大员行踪，串通岳阳王府朱英琰，同谋暗害张楚城一案！”</p>
“汝二人，可知罪？”</p>
话音一落。</p>
樊山王瘫倒在地，嘴里喃喃什么，不甚清楚。</p>
德安王霍然变色，狞笑着大吼一声，扑向朱希忠。</p>
锦衣卫眼疾手快，越位而出，按住剑柄，将德安王一下敲晕。</p>
场上一时骚动。</p>
朱常泴主动看向钦差，一板一眼道：“此二贼，乱我荆藩，罪不容诛，请钦差杀之！”</p>
此时，就连朱希忠也睁开眼睛，看向朱常泴，意味难明。</p>
过了半晌，他才缓缓点头：“那便明正典刑！”</p>
朱常泴振奋道：“荆藩事由，我会陈述详情，奏与陛下知道，必不让国公蒙受不白之冤！”</p>
朱希忠不置可否，再度合上眼睛。</p>
只有面上却带着愁思，似乎在忖度着什么。</p>
邬景和死死盯着朱常泴，再度试探道：“罪藩之禄银、产业，亦有所改。”</p>
朱常泴面色终于露出一丝勉强，俯首听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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