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庆元年，也就是六年前，宝庆府同知段有学、武冈知州蒋时谟，奉旨增筑了岷王府的外城。</p>
小王城、大王城、外城，三环相扣，城墙十余里环绕，雄伟壮观。</p>
今日，这座固若金汤的王城，却被人长驱直入。</p>
岷王府十三座城门，以及二十余处城楼，通常都是王府卫队值守。</p>
今日，也都悄无声息地，被锦衣卫把持了过去。</p>
往日端居云霄，高高在上的王府。</p>
今日，更是一片狼藉。</p>
兵煞隐约，气势抗衡，不知何人在王城之中相峙，引得风云激荡。</p>
言语交锋，权力对垒，凭空一声惊雷。</p>
好在只是风雷势大，并未下起雨来。</p>
似乎是天人感应，黎山王府之内的对峙，终于也消停了下来。</p>
整个过程直让朱时泰心惊肉跳！</p>
方才自家老爹跟岷王三言两语之间，他几乎忍不住两股战战。</p>
好歹是偃旗息鼓了……岷王被压了一头，忍气吞声，并未发作，只是面上找补，驱赶锦衣卫速速离开。</p>
朱时泰避开岷王府众人择人而噬的目光。</p>
推着朱希忠的轮椅，强作镇定地往外走出黎山王府。</p>
即便锦衣卫围拢在他身边，似乎也挡不住那位亲王的汹涌的恶意。</p>
他此刻生怕这位亲王被自家老爹刺激过头，不管不顾，将他砍死在这里。</p>
直到踏出黎山王府的大门，也并未受到阻拦，这才松了一口气。</p>
他看了一眼轮椅上的朱希忠，忍不住有些埋怨道：“大人，咱们奉旨办案，哪怕得罪这些王爷，也有陛下撑腰。”</p>
“但是您这主动挑衅，又是何苦来哉。”</p>
朱时泰心中腹诽，还老叫自己做事稳重，结果今天自己逞威风。</p>
虽然逼退了岷王，却显然是种祸不浅，也不怕给家族招致祸患。</p>
“咳……咳……”</p>
朱希忠方才撑着的气势一泄，再度咳嗽起来。</p>
朱时泰恍惚之间看到一抹殷红，连忙给父亲抚背，关切道：“爹……”</p>
朱希忠咳了几声，终于缓过劲来。</p>
他并未回答朱时泰的话。</p>
拨开儿子的手，有些失望地自语道：“可惜，岷王此人，外粗里细，即便是我这般逼迫，都只是做做样子，没敢真的动手。”</p>
朱时泰莫名其妙：“啊？”</p>
过了一会才回过神来，愕然道：“大人是故意逼迫岷王？为何？”</p>
方才这般剑拔弩张，王府卫队蠢蠢欲动，差一点就要动起手来了！</p>
虽说他们未必落入下风，但刀剑无眼啊！</p>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哪有自己步入险地的！</p>
他瞥了自家老爹一眼，暗暗嘀咕，说好的趁岷王不在，把黎山王府的事办了，哪知道自家老爹有这打算，早知道他就不来了。</p>
朱希忠不知道儿子想什么，只是叹了口气，摇头道：“能够当场格杀亲王的机会，实在难找。”</p>
朱时泰脸色一变，惊声道：“大人说什么！？”</p>
疯了吧！</p>
这一遭闯进王府，都没敢动郡王和郡王妃，只是将胆敢反抗的一应辅国将军、镇国将军杀了一茬。</p>
即便如此，回京之后恐怕都要被视为洪水猛兽。</p>
现在自家大人说，还想格杀亲王！</p>
这种脏活也敢做，当真不顾九族安危！？</p>
朱希忠坐在轮椅上，单手撑着扶手，嗤笑一声：“不然你以为靠着勾结水贼，就能办下岷王府，拿下岷王？”</p>
这也是方才他提起水贼之事，却没有将其攀扯到朱定耀身上的缘故。</p>
勾结也好，豢养也罢，这点事情，还是不够大啊！</p>
宗室的免死金身太稳当了，以至于他此行能杀的从来不审。</p>
就是怕届时某些人逃脱一死，活蹦乱跳，不能替皇帝出气啊！</p>
宪宗皇帝时，岷府江川王妃刘氏，狸猫换王子，紊乱宗支，玷染朱家传承，这种大罪，宪宗皇帝只能命其“反省”。</p>
武宗皇帝时，第五代岷王朱彦汰，凌辱嫡母庄氏致死，违背天理人伦之极，却只被武宗皇帝废为庶人。</p>
更夸张的当属岷藩的广通王，朱徽煠，其人都准备景泰二年五、六月起兵，“当王天下”了，结果事情败露之后，也就是削职为民了事。</p>
火烧钦差就算是捅破天的大事，以上哪一件又差了呢？</p>
何况还只是豢养水贼，略微帮衬了一二，里面的余地大着呢。</p>
若是不能快刀斩乱麻，将生米煮成熟饭，届时皇帝那边该怎么交差？</p>
他方才正是想要羞辱这位，传闻中脾气火爆的岷王，逼迫他主动对锦衣卫动手，才好混战之中，格杀当场。</p>
可惜，其人心思并不似表面那么简单，表面上气势汹汹，实则沉得住气，并未上钩。</p>
父子两人说话的功夫，逐渐走远。</p>
朱定耀站在院落中，静静看了好一会朱希忠的背影，默默收回了目光。</p>
目光刚一回落到院里，方才忽略的血腥味便再度扑面而来。</p>
横七竖八、僵硬、鲜红、怒目圆睁。</p>
各式各样的熟悉面孔，刺激着朱定耀的感官。</p>
四周亲眷跪在地上嚎啕不已，乃至有人爬到跟前拽着他的裤脚哀求。</p>
朱定耀面无表情。</p>
直到该退下的退下，该送医的送医，哀求的被带走……一切都安静下来之后，他才终于有了动作。</p>
朱定耀胸膛一阵剧烈起伏之后，缓缓蹲下身子。</p>
他不顾污秽，伸手将脚边一位怒目圆睁，胸膛被贯穿的子侄，合上双目。</p>
埋着脸看不清神情，轻声道：“收敛罢，先放在社稷台，祭祀完后再入葬。”</p>
左右当即应声。</p>
朱定耀蹲在地上，将鲜血点了一滴在眉头，肃然道：“替我上奏给皇帝，弹劾朱希忠，罪名能罗织多少就罗织多少，言语措辞要多激烈就多激烈。”</p>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记得越奏。”</p>
话音一落，立刻便有人去准备了。</p>
又顿了片刻，朱定耀声音越发冷冽：“府上余财不要省了，这些时日将苗兵喂饱些，以备不时之需。”</p>
当初岷藩广通王区区一个手下，便能就能自称蒙王，征集到三万苗兵盘踞龙里，攻破铜鼓等卫所。</p>
如今岷藩只要愿意，总能拿出些家底来。</p>
至于做什么？</p>
朱定耀缓缓站起身来，接过手巾，面无表情地将手上沾染的鲜血擦拭一番——若是身家性命都快不保了，哪个亲王能忍住不在夜里想想成祖故事？</p>
他神情阴郁走出了黎山王府。</p>
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色，紧闭双眼，深吸了一口气，按捺住了眼中带着犹疑与疯狂。</p>
……</p>
进王城的时候没有受到什么阻挡，更不要说离去了。</p>
朱希忠一边跟儿子说着话，一边示意各处殿门、城门、城楼的锦衣卫归列。</p>
锦衣卫如同潮水般从各处城门涌出，汇入朱希忠的身后。</p>
飞鱼服、绣春刀，黑压压一片。</p>
声势煊赫，作威作福。</p>
朱希忠接过儿子递过来的手巾，擦了擦嘴角的鲜血，有些好笑自家儿子这问题。</p>
“成祖故事？真当如今湖广上下都是死人？”</p>
既然敢逼迫这位岷王，那就是做好了万全的应对，不怕他弄出什么事端来。</p>
再者说，当初成国公府上就是跟着成祖靖难封爵，最清楚成祖是何等人物——这可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望见成祖的项背。</p>
如今这位岷王要是想效仿一二，那才是正好省事…… 朱时泰向来唯父亲之意是从，但此时却仍是有些不放心。</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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