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朱翊钧可谓真心实意,既登大位,无能,就是一种原罪。</p>
高仪连忙避席起身:“臣……”</p>
朱翊钧打断了高仪:“先生请坐,这是我肺腑之言。”</p>
“今天日讲《梓材》,诸位讲官说的,我深以为然。”</p>
朱翊钧捻起一根筷子,不顾仪态地敲着碗沿。</p>
叮……叮……</p>
口中缓缓吟诵起来:“无胥戕,无胥虐,至于敬寡,至于属妇,合由以容。”</p>
“王其效邦君越御事,厥命曷以?引养引恬。”</p>
吟完这两句,朱翊钧放下筷子,不等高仪开口。</p>
继续道:“余探花解释得最好,所谓引养引恬,便是使百姓长养,使百姓长安。”</p>
“我既为君父,焉能不将百姓铭感在怀?”</p>
“先生,孤,不愿做‘何不食肉糜’的晋惠帝。”</p>
高仪默然,思绪飘散失神。</p>
他怔怔地看着皇太子,脑海中陡然浮现出一句诗——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p>
这一刻,高仪仿佛回到了二十岁,看到了当年求学时,钱塘县那简陋的学堂,看到了当时挥斥方遒,指点山河的自己。</p>
那时的他,就是想着,有朝一日为官,必要如何如何。</p>
那时的他,就是想着,登堂入室,定能如何如何。</p>
区区生员,整日与同窗剖解邸报,谋划天下。</p>
那个最可笑,也是最热血的年纪,他也曾意气风发。</p>
回过头来,转眼已经年过半百,垂垂老矣。</p>
他几乎快要忘记,自己的热血是什么时候凉掉的了,又是为何而凉。</p>
哦……是贪墨横行,结党营私的官场朝堂,是扶持严嵩揽财,罔顾黎庶的世宗皇帝,是整日蜷缩在后宫饮服虎狼之药,索取美人的大行皇帝。</p>
到今日,真是恍然若梦。</p>
此时他看着皇太子,一如看到彼时的自己——心怀天下,少年热血。</p>
高仪突然理解,自己当初那位辞官归乡讲学的先生,为何在窗外看着他们议论国事,会露出那种眼神。</p>
他静静看着朱翊钧,心中翻腾不已,鼻腔都渐起酸涩。</p>
哀哀谁人是父母,致我百姓,苦极无告……</p>
高仪心中再度重复起这句话,高仪几乎忍不住老泪纵横。</p>
什么是君父?何为父母官?谁称子民?</p>
这本不需要多言的问题,在如今这个世道,已然成了空中楼阁,海中蜃境。</p>
以至于百姓也迷惘不已,君父在哪里?父母官在哪里?他们的困苦又能向谁求告?</p>
都说童言无忌,赤子之心,皇太子这番吐露胸怀,比他意想中,更为仁善敦厚,如同一块璞玉,内蕴神华,光彩照人。</p>
为君为父,心念百姓,他高仪侍奉两朝,终见圣君耶?</p>
高仪难止哽咽,诚心拜下:“殿下仁德,实乃国朝之幸。”</p>
“只盼殿下毋忘今日所得,日后恤养百姓,与民休息。”</p>
这番话,多少有些不顾礼节,哪能向君上说什么毋忘今日语?</p>
但高仪以士自居,实在抑止不了这股冲动。</p>
这不是臣下对君的劝诫,也不是先生对弟子的要求,这只是一名士人,听到志同道合之言,对知己的勉励。</p>
朱翊钧连忙伸手虚扶高仪,感慨不已。</p>
礼制杀伤力,对于这些古板的士人而言,实在太强了。</p>
即便他只是稍微作出称职皇帝的模样,就让老人家感动不已。</p>
上千年的文化惯性,根植于人心,当真有势不可挡之力。</p>
可惜,事情都是一体两面的,如今自己利用起来得心应手,可等以后他推行新法,礼制同样会成为绊脚石,又臭又硬。</p>
朱翊钧摇了摇头,将胡思乱想甩出脑海。</p>
继续循循善诱:“君无戏言,本宫或不敢忘,日后必定引养引恬。”</p>
“倒是如今,本宫德凉幼冲,见识浅薄,这布道治政、赡养百姓之事,还是要多多仰赖先生。”</p>
高仪面对皇太子的殷殷期盼,只觉目光似有千钧之重:“臣微末学识,才能不及中人,不过是以卑鄙之身,窃据高位。”</p>
“殿下睿智天成,英明能辨,假以时日,才能必然远超微臣。”</p>
高仪既是谦辞,又是自嘲。</p>
他如今身在内阁,登堂入室,可以说是万人之上,大政在手了。</p>
可他做了什么呢?</p>
什么都没做。</p>
既没有践行少年时的志向,也没有遵行士人兼济天下的操守。</p>
他这后半生,当真可谓是,尸位素餐。</p>
朱翊钧摇了摇头,带着一丝哀思之情:“当日,我皇考宾天之前,托孤辅政于先生等三人,还请先生莫要自谦。”</p>
“元辅是我皇考的先生,彼时我皇考曾执手泪眼与元辅说,以天下累先生。”</p>
“如今,我德凉幼冲,我的先生,难道不愿为我所累吗?”</p>
朱翊钧左手天下黎庶,右手先皇遗命,以圣君姿态,一再动摇着高仪的心神。</p>
高仪嗫嚅了一下嘴唇,显然有些吃不消。</p>
他神情动容,感慨至极:“天恩浩荡,臣必不敢负。”</p>
朱翊钧这才展颜。</p>
他款款落座:“先生快坐下吧,午膳都快凉了,不要暴殄了天物,粒粒皆辛苦。”</p>
高仪情绪一时难以收束,只得一言不发,坐了下来。</p>
席间,朱翊钧又不咸不淡地请教了一些学问上的问题,一副热心求学的姿态。</p>
几次挠到高仪痒处,引得他不顾仪态,唾沫横飞。</p>
朱翊钧眼见火候差不多,不着痕迹开口道:“先生这孝之一字,解得好,我当好生践行。”</p>
说罢,他幽幽一叹。</p>
高仪疑惑问道:“殿下何故叹息?”</p>
朱翊钧娓娓道来:“先生有所不知,大行皇帝嘱咐我孝事两宫,我却常常做得不好。”</p>
“近日颇见我母妃心烦意躁,必是有烦心事。但我问及,母妃以政事为由,怕扰我学业,不让我知晓。”</p>
“母亲有忧虑,我不能排解,先生,我这样,难道还能说孝顺吗?”</p>
皇太子这一提,高仪立马明白说的是什么事。</p>
近日来,廷议两大难处,一曰考成,一曰内帑,都与李贵妃处闹得不太愉快,颇有些相持不下的意味。</p>
但如今皇太子提起,高仪却觉得有些难堪。</p>
所谓为尊者讳,又涉及内外斗权这些阴损之事,给小孩子讲,总归面上不好看。</p>
朱翊钧见他犹疑,一脸单纯问道:“先生,朝堂上究竟何事惹恼了我母妃,先生可否全了我这一片孝心,就在这里私下告诉我?”</p>
高仪一时不知如何作答。</p>
朱翊钧连忙劝道:“先生,我那母妃,受冯保蛊惑深矣,就怕是受了上下蒙蔽,才与朝臣不愉快。”</p>
“先生说与我听,我还能从中调和一番,难道不是两全其美?”</p>
高仪顿了片刻,觉得似乎有几分道理,皇太子出于孝心且不说,倒是这李氏,居于深宫,外臣只能通过奏疏进言,反倒是他这学生,侍奉身前,若是有这个心,还当真能调和内外。</p>
他想了想很快就说服了自己。</p>
“殿下有所不知,如今内外正为两事搅扰不休……”</p>
高仪一五一十地将事情道来,他还以为朱翊钧一无所知,说得颇为详细。</p>
朱翊钧听罢,皱着眉头追问道:“这十万两,元辅是不准备移入内帑了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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