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岁粮食收上来24百万石,甚至不如开国时的31百万石。” “殿下,边军的军饷,已经数年没发了,百官俸禄,也欠了好几年了。”</p>
“再收不上税款……中枢真的快山穷水尽了!”</p>
朱翊钧静静地听他说完,对这薄薄的一卷一扫而过。</p>
叹道:“难怪阁老说大明朝要亡了。”</p>
没钱的中枢,与政令无法下达的地方。</p>
虎视眈眈的倭寇鞑靼,与发不出军饷的边军。</p>
结党营私的文官,与有人有钱有地的士绅豪族。</p>
大明朝啊……</p>
张居正直起身,答道:“殿下,如此下去,大明朝焉能久安?此诚天下危急存亡之秋矣!”</p>
朱翊钧默然,他突然抬起头。</p>
定定地看着张居正,面无表情道:“如之奈何?”</p>
是啊,怎么办呢?</p>
天下要亡了,如之奈何?</p>
你张居正是内阁辅臣,自己可只是个十岁的孩子。</p>
就算我聪明,听懂就不错了,还要我怎么办呢?</p>
大权可不在我手中,说给我听做什么呢?有谏言怎么不去上奏给两宫听呢?</p>
朱翊钧一直没有放松警惕。</p>
张居正授意高仪日讲的一篇《太甲》,他还历历在目。</p>
现在又给他说这些,究竟是什么想法呢?</p>
张居正突然抬起头,放低了声音:“殿下,唯有一人可救大明朝!”</p>
这话出口,朱翊钧仿佛被浇了一盆冷水,冷马回过神。</p>
他猛然惊觉气氛不对。</p>
抬起头,放眼四下看了看,周围竟然空无一人,连当值的太监都不见了踪影!</p>
朱翊钧心中一凛,这是要摊牌了吗?</p>
唯有一人?就是你张居正是吧!?</p>
劝自己别再揽权,放权给他,好让他做个伊尹秉政,操持完新法再归政?</p>
朱翊钧心中莫名起了些脾气。</p>
你张居正是一时人杰,我难道就不是吗!</p>
谁不是一路从白身杀到中枢的风流人物!?</p>
你张居正不过是能给大明朝续命,而我,能救天下!</p>
朱翊钧胸中郁气,多少有些客气不起来。</p>
他不免语气生硬,开口道:“哦?是何人?不妨说与本宫,让本宫好生请教。”</p>
哪怕是张居正想压他一头,他也必不会相让。</p>
想救天下者多矣,能大政在手者,唯有一人!</p>
这是路线之争!道统之争!</p>
张居正宏声以对:“救大明朝者,自然唯有殿下一人!”</p>
朱翊钧身形一滞,而后悚然一惊!</p>
坏了!</p>
中招了!</p>
这家伙,在试探自己!</p>
张居正或许是在怀疑昨日自己打压冯保,提拔张宏,是有意为之。</p>
乃至于疑心自己又是个蛰伏待机,机心揽权的英宗,所以有心试探自己。</p>
但自己方才的反应,完全被他坐实了。</p>
他借由日讲《太甲》为引,又借着剖析政事,陈述天下大弊,循循善诱。</p>
最后佯装摊牌,就是为了试探自己的情绪变化。</p>
自己方才的反应,定然被张居正觉察到了,看他这模样,显然是对他这两日的作为有了定论。</p>
而自己这才后知后觉!</p>
好好好!好个老谋深算!</p>
自己穿越不久,带着以前的行为习惯,以至于前世的领导心态没控制住,一时不慎,竟然被张居正探了些底。</p>
这下这个机心早慧,暗藏城府的人设,怕是要被坐实了。</p>
想到这里,朱翊钧暗自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情绪。</p>
事情既然发生了,多想也无益。</p>
他不露声色地把话接住:“阁老如何在私下奏对时劝进?不合礼数。”</p>
张居正脸上看不出情绪,答道:“天下系于殿下一人之身,臣斗胆期许殿下。”</p>
“修身养德,亲礼文儒,咨诹政事。”</p>
“存祖宗之基业,拯天下之危亡。”</p>
朱翊钧点了点头:“阁老今日之言,本宫记下了。”</p>
一番奏对,到此就算是结束了。</p>
二人再度说了些场面话,张居正便躬身告退。</p>
朱翊钧静静看着张居正离开的身影。</p>
面无表情。</p>
张居正这一去,怕是立刻要提防自己了。</p>
这一局,他与张居正几乎明牌,而高拱,则拿住首辅高位,却并不将二人放在眼中。</p>
还有冯保在其中搅扰。</p>
加之晋党、清流、边镇、地方,局势纷乱,自己想揽权,还真是难啊。</p>
但……</p>
张居正快到转角时,朱翊钧突然开口:“张阁老!”</p>
张居正立马停住,疑惑回过头来,就要下拜。</p>
朱翊钧伸手虚虚阻止他拜下,只是展颜一笑:“天下兴亡,阁老且看本宫作为!”</p>
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更是无穷!</p>
说罢,头也不回,在太监的伺候下,转身进了里间。</p>
张居正看着朱翊钧留下的背影,眼中划过一丝惊讶。</p>
躬身退了出去。</p>
……</p>
果真是好圣君。</p>
张居正步履从容,从东偏殿走了出来,心中却不平静。</p>
这位皇太子,果然如他所料,有参政揽权之心,昨日之事,也都是有意为之。</p>
这才十岁啊,就有这份心智,操持权柄,城府深藏,了不得!</p>
比起这位皇太子,他张居正十岁的时候还在……哦,好像都能写策论针砭天下了,连巡抚看了都赏识有加,那看来还是差一点。</p>
不过,更显了不得啊,能跟他张某人相提并论,这位皇太子,怕是国朝二百年以降,仅晚于英宗的早慧之君了吧。</p>
若是这位新君,哪怕有一半心思放在正经路数上,那真是天下之幸。</p>
至于现在……</p>
他看向身旁的小太监,开口道:“去告诉冯大珰,让他提防点张宏。”</p>
话说得隐晦,冯保却必然能懂。</p>
没错,冯保的盟友,就是他张居正!</p>
否则,他怎么敢在文华殿这种耳目众多的地方,试探皇太子。</p>
否则,冯保又怎么能得到高拱弹劾上奏的消息?</p>
结交竖阉,阁臣大忌,文臣之耻。</p>
但他不在乎!</p>
要做大事,焉能惜身?</p>
高拱都知道推行新政必须大权在握,不惜打压阁僚,排斥异己,他张居正还能不知道?</p>
什么好人坏人,清流浊流,愚人之见!</p>
他张居正不是只会空谈的清流裱糊匠,他是循吏!</p>
能做事,挽天倾的循吏!</p>
为此,他不惜结交竖阉,背刺金石之交,他知道,高拱救不了大明朝!</p>
为此,他不惜窥探圣心,孩视天子,他害怕,他怕这最后的机会,又遇到一个不顾天下的圣君!</p>
他已经不再年轻了,斑白的两鬓告诉他,这是他最后的机会。</p>
身后事,身后名?大明朝危在旦夕,他想不到这么远了。</p>
要让大明朝在新法的祭祀中浴火重生,君上的权柄,阁僚的野望,士绅的贪婪,乃至于他自己的性命,统统都可以作为摆上台面的祭品!</p>
大明朝,必须要在他手里起死回生!</p>
张居正就这样背对着朱翊钧,步伐坚定地,一步步,走出了文华殿,走回了内阁。</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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