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十岁啊！果是圣君，心狠手辣！ 朱翊钧在张宏面前也没什么好装的，正要有天家法度，才能镇住这些宦官。</p>
在不同的人面前要展现不同的特质，这才是政治。</p>
张宏在宫里有资历，手下也有人，这些事，正适合他办。</p>
他不宜在这事上分散太多精力，抓个小太监把情况问出来，做到心中有数也就罢了。</p>
现在跟湖广地方闹上才是不智之举，稍不注意就是一场“民变”，但只要这些巡税太监还在，届时总要掀起一场大案！</p>
如今闹得欢就让他们闹吧，自己拉好清单，秋后算账就是。</p>
至于太监贪污，他现在没这个能力管，饭得一口一口吃，做事也只能一步一步来。</p>
张宏后退一步：“奴婢这就去办。”</p>
朱翊钧叫住了他：“我身边的人，你再过一遍，文华殿跟两宫，安排些你的人。”</p>
提督太监正是负责各殿当值的，职权之内。</p>
张宏迟疑了片刻，才答道：“奴婢明白。”</p>
他没说出口的是，两宫跟文华殿，本就安插有他的人。</p>
这是每个大太监都会做的事。</p>
……</p>
用完早膳，朱翊钧就得去文华殿上课了，也就是所谓日讲。</p>
文华殿作为皇帝便殿，自然殿阁众多。</p>
其中正殿是常朝的地方，后殿是皇帝经筵的地方。</p>
而东宫日讲，则是在文华殿右偏殿。</p>
朱翊钧到的时候，诸多讲官已经到齐了。</p>
太子日讲，可不是一对一教学。</p>
侍班官、讲读官、校书官、侍书官，各种名目的职官十余人，从诵读、翻书、勘校、做笔记，一条龙包办。</p>
他只需要坐在那里，跟着读一遍，有问题再问就行了，其余什么也不用做。</p>
高仪居于班首，看见太子进殿，连忙率两班讲官起身，列作一排。</p>
朱翊钧当先行师礼。</p>
诸讲官受礼后，又向嗣君行跪拜礼。</p>
双方先后行礼，朱翊钧当即笑出早上刚清洁过的一口白牙，上前两步。</p>
一把抓住高仪的手，热忱道：“先生，本宫昨日温习功课，又有所得，果真如先生言，温故而知新。”</p>
高仪被他这举止弄得懵了一下，皇太子什么时候跟他这么亲近了？</p>
一边尝试不露痕迹挣脱，一边硬着头皮道：“圣人之言，自然不会有差错，但殿下有所得，也幸有自身勤勉之功。”</p>
朱翊钧非但没容他挣脱，甚至过手把他小臂挽住：“更离不开先生教得好，今日学习什么？本宫已经迫不及待了。”</p>
说着，就拉着高仪的手往里走。</p>
汉高祖刘邦之事，他也能为之，大明魅魔，他做定了！</p>
其余的讲读官面面相觑，若有所思地跟在后面。</p>
到了位置，朱翊钧才恋恋不舍地将高仪手放开。</p>
高仪正松了口气，朱翊钧又招呼小太监：“先生肱股之臣，岂能不以礼相待？来，给先生赐个座。”</p>
高仪连忙拱手推拒：“殿下，臣身子骨还算硬朗，若是站立都难，也无颜盘桓内阁了。”</p>
朱翊钧哪里肯放过他：“先生何必托辞，现在不是常朝上，不要推拒。”</p>
“父皇将三位辅臣留我，特意嘱咐我善待，先生莫要让本宫不孝。”</p>
唱高调嘛，他最擅长了。</p>
高仪这种老实人，扯上大旗最好欺负。</p>
不等他拒绝，他就使唤小太监把座位，放在高仪身旁。</p>
说是赐座，其实也就是个小凳子，也就两个巴掌大，正好托住两瓣。</p>
高仪只觉得人生充满了赶鸭子上架。</p>
先帝这样，张居正这样，现在嗣君也这样。</p>
要说皇太子这番行止，他不感动是假的。</p>
主君閤前执手，一如光武旧事，还又是赐座又是言必称先帝辅臣的，这份孺慕之情，哪个文臣能拒绝。</p>
但，感动归感动，这座仍然是如同针毡。</p>
他小心地半边屁股挨着凳子，以示恭顺之心：“多谢殿下赐座。”</p>
朱翊钧坐到案前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随口问道：“先生，内阁可曾议好大行皇帝移灵的日子？”</p>
先帝灵柩如今还摆在乾清宫，朱翊钧还等着搬进去呢。</p>
表面问的是移灵，实际上是在问他搬进乾清宫的日子，同样，也是他应该接受劝进，准备灵前登基之时。</p>
高仪斟酌了一下，答道：“礼部部议报上来是本月初六移灵，初十祭告，内阁票拟同意了，就等着宫里的意思了。”</p>
朱翊钧掰数了一下日子，今日是初二，也就是四日后接受劝进，八日后登基大典。</p>
八日啊，他就要登基做皇帝了。</p>
他的母妃，也要做太后了。</p>
同时也意味着，高拱的政治生涯即将结束。</p>
如今是冯保高拱二人斗得最厉害的时候，冯保等的就是这个时间点，若非在这个空档，张宏都不一定能安生进司礼监。</p>
那么高拱有没有意识到呢？</p>
朱翊钧是想让高拱体面致仕的，否则他输得太难看的话，他的政治遗产同样会付诸流水。</p>
不说别的，单就是晋党，现在就是靠着高拱的个人威望压制着。</p>
若是高拱尊荣致仕，保持着随时起复的威慑，晋党也不会太难看。</p>
但若是还像历史上一样，被他的母妃当众传旨说“高拱专权擅政，不知他要何为，我母子三人惊惧不宁。”。</p>
那这烂摊子，他还真不好收场。</p>
他如今的打算，是借助高拱好好消耗冯保一番，最好能助攻他，把东厂从冯保手上夺过来。</p>
等他登基之后，再顺着李氏的心意进言，让高拱致仕——按礼制，新帝登基后，所有大臣都需上辞呈，是去是留，凭上心意。</p>
由他主动提起此事，比冯保故意激怒李氏，至少也能保高拱一个三公之位的体面。</p>
如此……高仪也不必在高拱被罢免后，忧惧而死了。</p>
被想到的高仪似乎若有所感，他抬头看了眼出神的皇太子，左右见诸讲官已经就列，便轻轻咳嗽了一声：“殿下，日讲了。”</p>
朱翊钧立马回过神来，正襟危坐：“先生请，今日是该《尹至篇》了？”</p>
高仪摇了摇头，尽量神色淡然：“今日讲《太甲篇》。”</p>
说着，朱翊钧就见身旁的侍书官自己面前的书页翻到了《太甲篇》。</p>
他神情一顿，长长地哦了一声，没说什么，心中却心绪翻涌。</p>
《尚书·太甲》，只讲了一个故事——伊尹放太甲于桐宫。</p>
太甲是商朝的一名君王，伊尹则是四朝元老，太甲的辅政大臣。</p>
所谓伊尹放太甲于桐宫，便是说，太甲登基之后，昏乱无度，破坏汤制定的法规，伊尹便将太甲放逐到了商汤墓地附近的别宫，自己摄政。</p>
伊尹摄政三年后，见太甲悔过自新，便将太甲重新请出来，还政于太甲。</p>
故事简单，也并不罕见，写了认错信后重新出来主持大局的人，他也不是没见过，问题在于，高仪为何突然生插了这一篇进来？</p>
他可不信这是教学安排，高仪不会做这种瓜田李下的事。</p>
只能是有意为之！</p>
是谁的意思？又是什么意思？</p>
是警告他老实点，不要步了太甲后尘？</p>
或者是提醒他有人要行伊、霍废立之事？</p>
还是……自比伊尹，摄政而后归，表明心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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