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就这么轻飘飘过去了,似乎无足轻重,刑部尚书跟大理寺卿对视一眼,长出了一口气。 而后张居正接过下一道议题。</p>
“日前我奏请皇后,皇贵妃,为免耽搁皇太子学业,请皇太子每月三、六、九视朝即可,其余时间照常日讲,又奏请为皇太子厘理课业,增添经典,两宫都允准了。”</p>
“着各部与司礼监知晓。”</p>
说完他便不再言语。</p>
朱翊钧看不真切,不住地身子前倾,透过屏风看向张居正。</p>
他如今的日讲,时间上只有早上,内容上只有四书五经的诵读,确实不算繁重,相当于现代只上半天课,还只有一门语文课。</p>
但看张居正这意思,是要给他加担子了。</p>
好啊,真是他的好老师,莫不是怕他学业太轻,有太多闲心在政事上?</p>
他多少能料到这一出,方才在殿前缠上高仪就有这方面的考虑了,毕竟历史上张居正作为出了名的严酷帝师,他还是知晓的。</p>
高仪就不同了,没什么存在感的老好人,如今他把高仪拉出来顶在中间,让他有一段时间的喘息之机是很有必要的。</p>
最重要的原因是,相比于高拱、冯保,他现在还不敢跟以智慧过人著称的张居正演对手戏。</p>
张居正所言的事,在群臣之间也并未起什么波澜。</p>
明朝可不像两汉北宋,如今各大经学派系热衷于在士林间争夺话语权,对于皇帝的教育权争夺,反而没什么兴趣。</p>
皇帝学业重不重?关自己屁事。</p>
高仪见此事就这么揭过了,紧随其后。</p>
“右都御史兼兵部尚书加遣宣大军务总督,王崇古,有本奏上,诸位一起议一议吧。”</p>
朱翊钧在屏风后对着冯保疑惑道:“大伴,这是三个人还是一个人?一个人的话,如何这么多要职在身?”</p>
一大串官职给他弄迷糊了。</p>
有问题就问,这既是好习惯,也是听政的意义所在。</p>
冯保低了低身子:“殿下,我朝官制如此。后者总督,是差遣官,临时而已,意思是统管宣府、大同军务,位高权重,只能临时委任。”</p>
朱翊钧点了点头,这是防止坐大,这个岗位随时可以撤销的意思。</p>
冯保继续道:“前者是官职,并不实任,只是明确身份待遇之用。右都御史表王总督有风闻奏事,直达天听之权,兵部尚书表王总督有调动兵马之权。”</p>
这么说朱翊钧就了解了。</p>
不过话虽如此,这王崇古,当真是实打实的封疆大吏了吧。</p>
只听高仪继续道:“王总督说,鞑靼得知先帝驾崩,在边关逡巡游移,多次出言勒索,恐生事端,请中枢决断。”</p>
“同时,他请求拨付银两,修缮秋防,以备不测。”</p>
高仪话音一落,殿内顿时静了片刻。</p>
都御史葛守礼奇道:“这难道不是老成持重之言吗?自然应该允了,怎么还需要拿到常朝来议?”</p>
高拱突兀扭过头,看向兵部尚书杨博:“杨尚书,你也这么想吗?这就是你们兵部部议的结果?”</p>
葛守礼陡然一惊,见得气氛不对,立马闭嘴。</p>
杨博被高拱点到,默然片刻。</p>
涩声道:“此事,我实不知,且让我部回去议议,再呈内阁。”</p>
高拱冷哼一声,怫然不悦。</p>
朱翊钧则是状况之外,本着不耻下问的原则:“大伴,这事有什么说道?”</p>
冯保笑了笑:“殿下,老奴是个没本事的,国朝大事既不懂,也不敢胡说八道。”</p>
朱翊钧收回询问的目光,心中一哂,这老家伙现在不给面子装傻,以后有你的哭的时候。</p>
他将思绪收了回来,静静思索起来。</p>
方才他也像那位都御史一样,觉得这是谋国之论,没什么不妥,但看高拱的反应,显然其中另有猫腻。</p>
到底有什么不妥呢……</p>
等等!</p>
他差点忘了,现在是大明朝,不是那个信息时代了!</p>
先帝驾崩才几天?五天!</p>
鞑靼怎么会知道如此迅速?还多次勒索!?奏疏都到御前了!</p>
什么鞑靼勒索,怕是那位宣大总督对中央的勒索吧!</p>
挟寇自重,猛然一个词映入脑海。</p>
难怪,难怪满朝文武支支吾吾,难怪高拱突然翻脸。</p>
那,这又跟这位兵部尚书杨博,有什么关系?</p>
王崇古,杨博……朱翊钧在心中咂摸着这两个名字。</p>
他看向冯保,问道:“大伴,王崇古什么籍贯。”</p>
冯保眼中惊讶一闪而过,很快敛去。</p>
轻声答道:“山西蒲州。”</p>
“兵部尚书杨博呢?”</p>
冯保这次神色没什么变化,答道:“山西蒲州。”</p>
朱翊钧瞬间了然。</p>
晋党!</p>
果然是你!</p>
这些人的名字,他印象不深,但说起晋党他当即就想了起来,当真是耳熟能详。</p>
晋商席卷全国的后台。</p>
宣大几乎割据的依仗。</p>
扶持满清的带路党。</p>
视朝第一天,当真是好大的见面礼。</p>
不,不止于此。</p>
朱翊钧突然反应过来。</p>
今日似乎,全是见面礼。</p>
湖广抗税,是土豪世家展示肌肉,对中枢财权的试探与警告。</p>
晋党勒索,是宣大军镇养寇自重,对中枢军权的威吓与嘲讽。</p>
乃至于张居正增加他的课业,也是内阁对他的管束与限制。</p>
这便是他的视朝第一课?</p>
又是谁给他上课?</p>
偏偏他还不能发作。</p>
前身没这个本事也就罢了,如今换了他来,就算他胸有沟壑,也只能徐徐图之。</p>
为什么?他不敢!</p>
明朝皇帝可是高危职业。</p>
太医刘文泰一连治死宪宗,孝宗两代皇帝,荣归故里。</p>
武宗、熹宗不约而同划船落水,久治不愈,龙驭宾天。</p>
世宗嘉靖皇帝,险被宫女勒死,南巡时行宫三度失火,若不是陆柄把人背了出来,早就烤熟了。</p>
谁能保证其中没有猫腻?</p>
至于是不是他阴谋论?</p>
光绪皇帝死后,史册上病例齐备,言之凿凿的病逝,结果到了现代,开棺尸检,毛发上竟是砒霜残留,赫然是被毒死的!</p>
做学问当然疑罪从无,但他如今身在局中,也只能宁可信其有,小心为上。</p>
那么今天这一课,他该怎么接下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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