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人臣者，不该做的主，一旦做了，就事无大小，不免有诛心之论，祸福难测。</p>
他深知这位元辅的脾气，他再多言语怕是也无用。</p>
想到此处，他又将求助的目光看向内阁三人中的最后一人，张居正。</p>
张居正感受到高仪的目光，面色沉静点了点头：“先帝晓谕元辅与我提督太子读书明理，今太子困顿东宫，疏离百官，内阁责无旁贷。”</p>
“如今登极事大，礼部既已拟好章程，不容拖延，内阁当不能束手，我自认同元辅的决定。”</p>
“至于此后，我已经重新厘理课业，选拔讲官，为太子传授经典，辅正行为。”</p>
张居正的发言更是重量级，直接让高仪眉头的皱成了一个川字。</p>
他言语中竟然不仅坐实了太子有所失仪，还借着内阁提督太子课业之事，要好好教育这位嗣君。</p>
张居正这是要做什么！？</p>
又联想到高拱、张居正二人都是力主新政变法的改革派。</p>
难道……这二人似乎已经达成共识，有意识地为内阁张目，要令新帝垂拱，打算以内阁独断来推行变法！？</p>
他这位举主可是什么都没给他透风的！</p>
高仪不可思议地在高拱与张居正身上来回打量，似乎要将二人脸上看出花来。</p>
看着二人古井无波的神色，心中已经隐隐起了致仕的念头。</p>
若是真如他所想……</p>
高仪不由打了个激灵，那怕是死了也得被开棺戮尸吧！</p>
高拱见状，适时开口道：“好了，子象，此事我自有计较，你不必理会。”</p>
言毕，又转过头看向张居正，正好张居正也向他看来，二人视线一错即分。</p>
高拱暗自感慨，自己的想法可是不曾对张居正表露过，他竟然从蛛丝马迹看出端倪，并且立马附从，比更亲近的高仪还了解他，不愧是自己多年的金石之交。</p>
三位内阁大佬一个圈子聊天，旁人也不敢凑过来。</p>
就在这时，靠近门外的一人正好张望到了殿外有情形。</p>
他立刻告罪一声，挪步到高拱的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p>
高拱神色一动，便将其随手挥退。</p>
而后高拱当即抚掌大笑，对着高仪，张居正二人道：“子象、叔大，李贵妃终于是将太子‘请’出来了。”</p>
“当真是不容易啊。”</p>
话一刚落，便迎了出去。</p>
高仪本方才见人耳语，就有所猜测，此时听到这话，心底当即一松。</p>
至于高拱话语中的僭越，他也只装没听到。</p>
语气也转为轻松，漫不经心对剩下的张居正试探道：“嗣君以幼冲之年，负艰大之业，二位，任重而道远啊。”</p>
张居正微微抬头瞥了一眼高仪，微微颔首并不说话，只是站起身，跟着高拱一道迎了出去。</p>
高仪看着张居正的背影，心中叹了口气，张居正自幼以神童闻名，又博览群书，见闻广著，必然是知晓此话出处，听出了他言语中的试探与劝诫，可是却无动于衷，显然是决心已下，要有所作为了。</p>
唉，这两人。</p>
安安心心做个裱糊匠等到致仕不好吗？</p>
像此前的内阁首辅徐阶致仕后一样，美酒美人，坐拥良田数十万亩。</p>
或者又如内阁李春芳一般，致仕后继续专研学问。</p>
乃至于回去孝养父母呢。</p>
大明朝，非得要救吗？天下焉有万世不易的朝代？</p>
大明朝，值得杀身成仁吗？于少保的下场不令人心寒吗？</p>
可叹，这些话也只能在他心中想想，他入内阁半年不到，资历不足，万事都以高、张二人做主，此时自然也没有能耐改变这两人的心志。</p>
也罢也罢，既然高拱张居正有心做事，那便随他们去吧，国朝二百年，至今已有倾覆之兆，也合该有仁人志士了。</p>
至于他高仪？为官数十年，上表辞官都十余次了，心早就冷了，不与浊流相汇结党营私，已经是他个人操守的极限，此事他是万万不会掺和其中的。</p>
想明白此节，他突然有些理解高拱为何说出那句，十岁天子何以治天下了。</p>
若高拱真想革新变法，延续国祚，这种激烈之事，自然指望不上一位生长于深宫妇人手的十岁稚童。</p>
更别提这位嗣君的天资禀赋，不做绊脚石都是好事了！</p>
天子垂拱，内阁治政或许才可能有一丝机会。</p>
这位新帝……</p>
怕是只能“大局为重”，做些牺牲了。</p>
就这样胡思乱想着，高仪起身稍晚了一些，才往外迎了去。</p>
……</p>
高仪刚一走到殿外，便看到李贵妃仪仗远远转道离去，令他一怔。</p>
竟是连照面都不与诸臣打？</p>
心中泛起了嘀咕，看来这位嗣君是给李贵妃气得不轻。</p>
他见识过李贵妃被朱翊钧气得七窍生烟的样子，心里有数，此次皇太子又蜷缩在东宫不敢受劝进，李贵妃怕是又动怒失态了。</p>
李贵妃或许是不好在这种时候落嗣君的面子，这才径直离去。</p>
就是这位嗣君，当真一言难尽，躲在东宫不出就罢了，以后可别像他那位祖父一样，二十年不履朝。</p>
这般腹诽着，便将目光看向那位嗣君。</p>
大明朝嗣君朱翊钧，身后跟着那位新晋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一前一后缓步走来。</p>
太子出阁讲学，高仪作为朱翊钧的侍班官之一，见到这位嗣君的次数自然不算少。</p>
在他印象中，说得好听点，这位嗣君就是赤子之心，任然天性，直言不讳的话，就是调皮浮躁，心智中等偏下。</p>
但，今日却令他觉得有些不同。</p>
不论其余，单这份仪态，竟然让他心中忍不住暗赞一声。</p>
只见朱翊钧穿着缞服，身形瘦小，挺直了脊背，踏步从容。神色倦怠哀戚，却又肃然端正。环顾诸臣工时含蓄谦抑，又凛然有神。与众人相互见礼，可谓一丝不苟。</p>
“本宫初御文华殿，万事仰赖诸位肱股之臣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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