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桶里撒着春日里刚开的桃花,鲜妍多姿。 姜晗眯着眼睛,烛光熠熠,这个时候,清兰她们永远看不懂姜晗神色里的哀伤。 是的,哀伤。 陛下要来,娘娘总是不乐意的,即便那种情绪很轻微,几乎不能察觉,可在沐浴更衣之时,她们这些贴身伺候的人,总是能察觉到那细微的,几乎是一瞬间的哀伤。 清梅曾经夸张的想过,是不是娘娘曾在宫外有过喜欢的郎君,可又觉得不是,陛下虽然已过而立之年,即便不敢真的抬头直视天颜,也曾听过,时人说陛下;积石如玉,列松如翠这样的赞美之词。 又说陛下若是考科举,那顶顶是探花之貌,穿朱服、戴幞头,骑白马游街,必定是闺中娘子们投掷香囊的首要人选。 她们不懂,娘娘白日里大多数时候,自己看书、下棋、写字、画画,不与人交谈,看起来很像似宫中脾气怪异孤僻的淑妃娘娘。 以前还在内侍省学规矩的时候,就听过淑妃娘娘的名号,乃是宫中第一大的怪人。 如今瞧着她们娘娘,也喜静,可好在娘娘脾气虽难懂,但性子和善,待她们这些宫人却是极好的,从没有过重话,更不要说是责罚。 连着姑姑们都说,从未见过这般和善的主子,是乃宝慈殿之福,管厨房的姑姑都恨不得一辈子就跟在娘娘身边,说是愿意为娘娘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清兰的动作轻柔,拿着檀木的梳子,轻轻的给姜晗梳着那长及大腿的乌发。 “娘娘的头发养得真好。”清兰笑着道,这样乌黑浓密,又如绸缎一般有光泽的头发,是很难养出来的。 姜晗掀开眼睛的一角,淡淡地瞥了眼铜镜的女人,脸还是那张脸,只是比起之前,越发的棱角分明了。 “抽屉有发油,你拿几盒回去,分了用。” 清兰一惊,忙带着笑脸跪下,“谢娘娘恩典。”她并非这个意思,可宫中的规矩是不要反驳主子的话,这个是她在内侍省里,学的第一个规矩。 姜晗伸出去的手,又收了回来,“我不喜欢跪来跪去,日后若是没有旁人,便不要跪了。”府中没有这样跪来跪去的规矩。 青棠她们都是福身行礼,略微弯弯腰就是,可到了宫里来,动不动的就瞧着她们跪着,有些不适应。 想到这里,她自己真是个虚伪的人,一边享受别人的伺候,又一边觉得自己还要有点现代的印记,若是放到网上去,必定要被骂上几百楼。 清兰不敢叫姜晗扶,见娘娘收回了手,眼里的惊恐才收回去。 “是,奴婢记下。”娘娘性子古怪,这便是一条。 没一会,清菊匆匆跑回来,她刚刚突然腹痛,跑去如厕,在廊下散了味道,又洗干净了手,才进屋给姜晗梳头发。 宗钦的来的时候路过了福宁殿,掀开软轿的窗帘的一角,看了一眼,又放下。 到了宝慈殿里,见姜晗穿的清淡雅致,乌发依旧是简单的挽个髻垂在脑后,只一根玉兰花样式玉簪。 突兀的想起来,那日皎月下,鲜活放肆的姜晗。 上前两步,将发簪一取,青丝如瀑,美人如玉。 姜晗诧异的抬起头,皇上这又是发哪门子的疯。 桃花面、春山眉,秋水盈盈一双目,多情应风流,这才像她。 宗钦拉起她的手,坐在榻上,双目含情,看得姜晗鸡皮疙瘩迭起。 怯怯的低下头,“皇上?” 宗钦却没回,双目如炬,盯着她的侧脸,又伸手拨开她的青丝,露出纤长白皙的脖颈。 沉默良久,宗钦才道:“朕观你似乎并不开心?”她的抗拒很是明显,宗钦自小在尔虞我诈的皇宫长大,御极九载,又淌过波云诡谲的朝堂,姜晗这点抗拒,只一眼便能看出来。 姜晗从来没有把握自己能瞒过皇帝,她知道自己不够聪明,只是到了这个时刻,她强撑着自己抬起头来,跟宗钦对视。 宗钦的眸色较普通人更深,是接近于黑的颜色,平淡、冷漠,是没有温度的。 “我没有想过要进宫。”姜晗一字一字地道,她没有做过要进宫的梦,没有过要跟皇帝来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 她少时还小的时候,跟着她爹出去勾栏瓦子里听戏听曲,戏文里的唱的皇宫无论多么婉转动人,她总是觉得那是个她不能也不会触碰的世界。 如今坐在这里,成为这巍巍皇宫的一个影子,她只觉得,有一只巨大的猛兽在吞噬她。 宗钦信这话,他微微蹙眉,疑惑,“你喜欢谢松之?” “不喜欢!”姜晗脱口而出,谁会喜欢谢松之那种老婆死得又快又蹊跷的男人,再是相貌英俊,仕途通达,以后位极人臣,她也怕死。 宗钦端在手里的茶还没有沾嘴,就听见了姜晗的拒绝,又问:“你喜欢之前的未婚夫?”不然也不能解释她的抗拒。 姜晗摇摇头,“也没有。”他们就见过两回,都是在家长的陪同下,礼貌的打过招呼,说实话,她现在都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了。 宗钦喝了两口茶,放下,注视着姜晗,她眼睛清澈澄亮,一眼能望到尽头,她右眼的眼尾,有颗粟米一半大小的红痣,看起来眉目越发多情。 “那是为何?”宗钦自认为自己虽未有宋玉、潘岳之貌,可也能说是风流倜傥之辈,更是九五至尊,这在她眼里,怎么没有一丝的好感。 姜晗的手攥紧了手帕,睫毛颤动,几欲张嘴,又怕说错,最后沉默不语。 “嗯?”宗钦语气平淡,毫无起伏,可姜晗却听出一种风雨欲来的恐怖。 “害怕。” 姜晗还是说了实话,她害怕,害怕皇宫,更害怕皇权,在古代生活后,才发现以前看的小说、影视里都只是轻描淡写。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不是戏言。 她见过的,从皇宫里拖出去的那一车的尸体,都是年轻的宫女太监,随意的、四仰八叉的在板车上,盖了张黑色的布。 那天,她自京郊归家,路过野摊,贪吃,下车买吃的,清风吹过,掀起一角,睁圆的眼睛,散乱无序的头发,青白的脸。 那是宫中送出去京郊的乱坟的尸体。 都说如今律法严苛,不能乱伤人命,哪怕是奴仆,也不能,可那一回,她望着,那牛车拉着的一堆的尸体,是一群人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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