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许贯忠曾流落在大名府,燕青没被卢俊义收留前,和他在一起乞讨过。许贯忠岁数大,是他们一帮小乞丐的头,对燕青多有照顾。他后来有奇遇学成武艺,中了武举,早年在汴京禁军做军官,只因不合时宜,恶了同僚,被排挤到代州,做了名军校。他精通契丹、女真、党项、吐蕃、蒙古各国语言,端的是文武全才。 行了一会,许贯中忽然叹道:“这雁门关本外本是中国之地,过去河东禁军与辽狗厮杀都是在雁门关外打,官军打累了,就退回关内,换另一波官军出来打。辽狗打一百年,连雁门关都看不见。可哲宗皇帝胆小,把雁门关外七百里地都割让给了辽国,官军再出不得雁门关。少了这一重屏障,辽人在山里寻路就能绕过雁门关,深入代州腹地。” 燕青道:“若是昔日杨家将还在,定不会如此下场。” “不一定。杨家也好,种家、折家也好,不过是武将,只掌冲锋刀兵,不过是方面之事,虽不算细稍末节,但与大事无补。眼下河东、河北,许多文武官员都是蔡京太师的门生故吏。北面若是无事便罢,真要生起事来,就是大事。” “兄长,你以前不是个莽撞之人,今天怎么说下手就下手?有的是办法对付那些克扣犒赏的厢官。” “小乙,你不知道。若只是那几个厢官作恶,的确有不少办法。然而眼下,奸党专权,文事上先不说,只说武事。上到政事堂、枢密院两府,中间殿前司、马军司、步军司三衙,下到各军寨,几乎都烂透了。阿谀无能的,身居高位,忠良正直的,尽被牢笼陷害。世道不公,不能同流合污,只能找到退路。我心灰意懒,想着归隐山林,独善其身。即便没有今天这个事,我也不会在军中呆太久。杀了那个厢官,多少能叫那些人收敛些,也出了我一口恶气,畅快许多!” “兄长以往的抱负,还有这身本领,若是归隐山林,岂不都可惜了?” “你说的是,我的确是有些犹豫不决。如今正途不行,但又找不到别的门路报国,叫人好生苦恼。” 燕青虽然伶俐,这种事情上却是没什么头脑,并无什么言语。 二人在山中行了两日,许多时候前路看上去已经断绝,但许贯忠熟知附近路径,总能从无路中找出路来,佩服得燕青五体投地。这一日,便到了云州境内。 辽国以大同府为西京,除管辖汉地外,还节制附近各部族。刚入云州境内,便时不时遇到那等双目深陷、眼珠绿蓝、发色金黄之人。此处民风彪悍,大不同宋境,仅几十里路程,燕青便见过多起一言不合,拔刀相向之事。 虽然宋境也不算太平,但比起辽国还是强上不少。二人有事在身,益发谨小慎微,偶遇不平之事,只强忍着装作看不见,不敢惹麻烦。 周侗在大同府管下浑源县恒山悬空寺出家,许贯忠虽然多走名山大川,但从未如此深入辽国境内,自然不曾到过恒山。二人商量一番,扮作去悬空寺上香的香客,一路寻到寺门。待燕青与门子报了来意,便有知客来引二人去见周侗。 因卢俊义书信事属机密,燕青便告声得罪,单独随了知客僧去。许贯忠不以为意,在寺内闲逛不提。 燕青随知客来到一偏僻僧房,见一六十岁数上下老僧闭眼在一蒲团上打坐,长的白眉皓发,只是神色有些郁结。 燕青上前拜倒见礼道:“小子燕青,是河北卢员外亲随,受他差遣来送信与前辈。” 那老僧睁开双眼,站起来双掌合什道:“阿弥陀佛,小施主请起,书信在何处?” 燕青从怀中掏出书信,双手献上。 周侗看了,却觉奇怪,信中都是说家常问起居之语,并无要事,断用不着千里迢迢派心腹专门送来。 见周侗脸上疑惑,燕青问道:“小子斗胆问前辈,当初前辈与我家员外相识时,曾被老虎咬伤,只不知是雄虎还是雌虎?” 周侗道:“哪里是被老虎咬伤,是被毒蛇咬伤。” 燕青听了,从靴中又掏出一封书信双手捧给周侗道:“前辈恕罪,小子出发前家主亲口道此是机密事,一定要送给前辈本人,才出言试探。那封书信,是在路上集市找人所写,这封信才是家主的信,前辈勿怪。” “正应如此。”周侗见这燕青心思细密,大为欣赏道。 待看过书信,周侗眼中闪烁不定,思索良久,问燕青道:“你是头一次到辽国来?可见此地人是否心向中原?” 燕青道:“此事不可一概而论,此地人分汉人、番人。小子不才,一路行来,依着路上的观感,此地番人,向无国家之念,但他们受辽国盘剥过甚,对宋国难免有些幻想。至于此地汉人,多以辽国子民自居,绝无心向中原宋国之情。” “却是为何?难道大宋不比唐汉么?” “小子见识浅薄,听人说其因有二。其一,自儿皇帝石敬瑭将此地献给辽国已有一百七十七年,除雍熙三年,当时任云州观察使的杨业杨老令公攻占云州三个月外,此地再未被宋国占领。这一百多年,少说也有七、八代人,血脉早已淡薄。” “略有道理,其二呢?”周侗点点头。 “辽国是当世万乘之国,国祚还早在大宋之前,此地汉人即便追溯正统,顶多追到五代石敬瑭,大宋无论如何也算不得此地旧主。” “太宗皇帝伐辽国时,为何易州、涿州等辽国城池举城来降?” “兵败高粱河后,这些州县又都叛回辽国。百姓命苦,为自家性命,不管是降而复叛,还是叛而复降,都是人之常情。单说云州,若是西夏势大,大军攻来,只怕也会降,难道也能说此地心向西夏吗?” 周侗点头道:“却是我白活这么大年纪,竟不如你有见识。” 燕青急忙摆手道:“这都是小子来时路上听人说的:我有个同乡,姓许名贯忠……”燕青不敢贪功,一五一十把许贯忠来历全说了,又道:“方才那些话都是他的见识,小子路上听他说来,刚才不过是鹦鹉学舌罢了。” 周侗让燕青去寻来许贯忠相见,待见面参礼完毕,许贯忠问道:“周老前辈还认得我么?” “老衲觉得你面熟,就是想不起来。”周侗皱着眉头,头略微往上面看,苦苦思索。 许贯忠道:“老前辈还记得在汴京御拳馆教师时的事么?” “这事却是忘不了,我受包拯包龙图推荐,一开始在那里做‘人’字席教师,后来升到‘天’字席。” 许贯忠道:“在下曾中过武举,和众多举子们一起蒙老前辈在御拳馆指点过拳脚。 “老衲想起来了,你是许将许冲元的嫡孙。”周侗道:“当年你祖父出使辽国时,我曾经做过他的护卫。一晃这么些年过去了。看你今日气度,颇有祖上风采。” 许将,字冲元,是宋国嘉佑八年癸卯科的状元,其人文武双全,廉洁奉公,深受神宗和哲宗两代皇帝器重,曾官拜兵部侍郎、吏部尚书、尚书左丞、中书侍郎。当年辽国陈兵二十万于代州,遣使索地,大战一触即发。许将奉诏使辽,应答不卑不亢,晓以利害,最终使辽国放弃索地。 “真是世事无常,在下听说老前辈因故辞官,想不到隐居在辽国悬空寺这里。” “我倒是想隐居,只是不得清闲,住在这里是有要事。”周侗他乡遇到故人后代,甚为宽怀。许贯忠家学渊源,见识不凡,周侗便对他把刚才问燕青的事说了。 许贯忠听了,道:“老前辈可是想仿熙河开边,来个云凉开边?” “不敢与王韶相公相提并论,只是为王师前驱,受人请托而来。”周侗答到。 许贯忠所说的熙河开边,是宋国神宗皇帝时之事。当时王韶上“平戎三策”,说“欲取西夏,当先复河、湟”。在时任宰相的王安石支持下,熙宁五年五月,由王韶主持熙河开边。当时熙河除汉人外,还有许多吐蕃部族,都依从夏国。因吐蕃崇佛,王韶便招募僧侣游说此地汉人、吐蕃部族为内应,随后大军前出,扎下军寨,徐徐征讨。没几年,吐蕃腹地熙州、河州、青唐落入宋朝手中。有羌人俞龙珂率部属十二万内附,神宗依他的心愿,赐姓包,赐名顺。包顺遂引王韶深入诸部。 王韶以熙州、河州为基础,向西拓展,打下湟州等地,成功招抚吐蕃部落三十余万人,拓地二千余里,建立熙河路。其后宦将李宪和种谔等人经营,剿抚并用,南北拓张,经过元丰年间五路伐夏等战事,最后变成了熙河兰会路,治所兰州,史称熙河开边。到如今,宋朝四大强军中最精锐的西军修筑寨堡,蚕食夏国最后的屏障横山一带,灭夏指日可待。 云州此地属辽、宋交界,此地汉人和室韦、奚人、蒙古诸多部族依从于辽国,但辽国在此地盘剥过重,多有不满。恰好似当年熙河,属宋、夏交界,吐蕃诸部族被夏国欺压,时常反叛,都被夏国镇压。 周侗虽已辞官不做,但心仍在朝堂,便效仿王韶当年招募僧侣深入熙河,联络汉人、吐蕃部族的故智,亲自来此出家,暗地行敌辽之事。只是知易行难,此地汉人并不向宋,偶有部族归心,也是多有反复,进展颇为不顺。 周侗见许贯忠已猜测出自己来此缘由,便不再隐瞒,一一都说了,又问许贯忠有什么好方略。 许贯忠道:“小子初来云州,不过几天,于此地风土、民情、地理、部族知之甚少,只怕也没什么好主意。不过小子通多族语言,加上杀了那克扣犒赏的厢官,无处可投,若蒙前辈不嫌弃,便求托庇小子在悬空寺。小子细细探察,小心谋划,或可查缺补漏,助前辈一臂之力。” “如此甚好。”周侗听了前几句还有些失望,听了后几句又高兴起来,急忙答应。这等事最怕的是纸上谈兵的书呆子夸夸其谈。许贯忠要真是一上来便给出什么主意,反倒是有问题。自己当初便是有些呆气,待来此处,才发觉步步难行。 “只是此等军国大事,终需朝中有强援,当年若是王韶没有神宗皇帝和‘拗相公’王安石相公举全国之力支持,再好方略终成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小可斗胆,不知前辈当初是受何人请托而来?”许贯忠问道。 “此事不瞒你,是当今官家初登基时密令河东军所为,因我辞官无事,受兵部一个知事请托,来此尽一分力。此外,我大徒弟卢俊义也联络绿林好汉助我,此次小乙送信便是他派遣来。”周侗道。 那时宋国有四大强军,分别是西军、河东军、河北军、汴京禁军,其中西军与夏国百年争斗,最为精锐;河东群山连绵,常有辽国以及一些部族小股军队入侵,宋国也时不时打过去报复,累战之下,河东军战力也不弱;河北一马平川,是防卫辽国第一线,此地不打则已,一打必是大战。昔年不管是太宗时北伐,还是真宗时辽军南下,皆是极损国力的大仗。自檀渊之盟后,辽宋都轻易不敢在此开战,已有百年太平,因此河北军战力又等而下之;至于汴京禁军,装备最为精良,然而就是没上过战场,反倒被视作绣花枕头。 许贯忠听是天子密令河东军所为,心里大为放心。那时只要没有大乱,灭夏用不了几年,届时西军东进,河东军北上,合围此处更增胜算;至于卢俊义,许贯忠本就是大名府人,早就是如雷贯耳。想到此处,他说道:“前辈虽处江湖之远,仍心忧庙堂,正为小子典范,敢不尽力。” 周侗听了,更加高兴,又说了一些细处,两人只道相见恨晚。 且说一旁燕青,他对这些军国大事,所知甚少,也兴致缺缺,有些昏昏欲睡,但终不好真个睡去,便借口净手到寺中闲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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