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冰窖之中的潮湿可能会伤及锋刃一节,麻三儿并不在意。他曾听七爷说过,倭人的玉钢本是继承了先唐的锻钢之术,又结合了本国铁矿的特点,才发展而来的,即便沉入水中数月也不会锈蚀。据说在获得此钢之前,倭国的匠人须先用湿泥搭建起两人多高的土炉,在炉中铺设好层层的木炭和焦煤,并经过了采火、敬神等仪式后,方才将木炭点燃。土炉之上预先留有数个小孔,用以观察不同位置火焰的颜色和状态。待火焰的颜色全部由红转白后,再由三四个人合力将上好的铁矿粉,均匀地铺洒在火焰之上。矿粉中的生铁经过高温的烧灼会渐渐熔为铁水,流淌至土炉的最下一层,并保存起来。而整个儿添矿、煅烧的过程往往要持续三、四个整天,且匠人皆能不眠不休,一如既往的保持着认真和谨慎的态度。 待领头的倭人觉着下面的铁量已然够了,便会下令停止添矿与鼓风,待炉中温度降至常人可以承受的程度,便会命令众人将土炉扒倒,将最下层的一整块儿滚热的红铁拖拽出来。在经过反复确认之后,再将其中的一小部分取出,称为原钢。等到原钢彻底冷却,经过了数次敲打与磨洗之后,使它呈现出晶亮纯白的颜色,才被称为玉钢。 玉钢既然来之不易,价格自然不菲,由其打制而成的刀具必是上品无疑。对于这些道理与传说,麻三儿自不必跟小猫子述说明白,只是对他将钢刀藏于冰窖之内不加阻拦罢了。 在这般争吵、喧闹与忙碌之中,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了,转眼便已临近瘦脸儿做寿的日子了。王举人府中仿佛突然就变得敏感起来了,连麻三儿的心中也越来越焦躁,这段时间里,他已经向成瘸子袒露了自己的计划与安排。起初成瘸子被吓得魂不附体,他本欲极力劝说麻三儿能放弃这可怕的念头,却终因拗不过他的性子,只好应承了下来。 他先是按照麻三儿的吩咐,同王大愣进了山,找到了惯匪熊瞎子。这熊瞎子自打被瘦脸儿出卖,只好带着百十个弟兄逃了出来。一则因为没有了过去的声势,二则又因为官府追剿得紧,他这百十名弟兄,病的病、逃的逃,眼下就剩了不到五十人了。他们就藏身在左近的深山之中,以打家劫舍为业,却不出麻三儿所料,都对瘦脸儿恨之入骨,必欲除之而后快。 当熊瞎子听了成瘸子的诉说之后,当即便拍板儿应允了,并与他约定了时间,下山接应。有了这一番安排,麻三儿终于有了些许底气,但难免仍有些惴惴不安。毕竟瘦脸儿已经是朝廷命官,倘或真杀了他,官府又岂能相容呢?自己就算没被当场擒获,又能逃去哪里躲避呢?这一连串的问号虽然都是一样的难解,但他依然坚信邪不压正,血债总要有个血偿的机会。至于能去哪里安身,那就听天由命吧,实在不行也可穿过茫茫林海,逃到罗刹国去做工,就凭着自己个儿的手艺,出去混口饭吃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就在初九的早上,博敦白竟然领回了两只熊掌。它们虽是干品,却和人手比起来,仍然显得巨大无比,那森森密布的黑毛,尖利瘆人的指爪,无不透射出慑人的威严。其他厨子见博敦白领到了熊掌,无不放下手边的活计,前来围观,因为在以往,熊掌是只有皇家才能享用的珍品呐。 博敦白一边翻看着手中的熊掌,一边用近乎炫耀的口气大声道: “象这样的珍品,除了我博家,还有谁敢去烹饪呢?” 众人见他又犯了吹嘘的老毛病,不由得都有些兴味索然了,便纷纷撇着嘴回了自己的炉灶,不再理他了。博敦白并不理会众人的冷落,而是叫麻三儿端来一只木盆,在里边儿注满清水,再将两只熊掌浸没在清水之中。约摸过了一个时辰,他叫麻三儿将事先准备好的生石灰倒入了木盆之中。那生石灰遇到了冷水,瞬间便将水烧的滚沸,于此同时也发出了一阵刺鼻子的怪味儿,令所有人都闻之欲呕。直到怪味儿散尽,水也不再沸腾了,博敦白才让麻三儿用一根铁条将两只已经膨胀起来的熊掌挑了出来,在另一只木盆中反复清洗后,再用竹镊将熊掌上的兽毛拔除干净。那拔除了兽毛的熊掌经过石灰水发,变得晶莹、丰满,摆在案头之上,活像两只刚刚蒸得的馒头,全然没有了初见之时的威严可怖,倒显得有一点儿滑稽了。 博敦白见熊掌已经发好,便让麻三儿将屋中的一块生铁盖板搬了过来,并将锅具抬起,将盖板盖在了柴灶上面。那盖板正中有一块可以掀起的小小活门儿,如若将它掀起来那灶下滚烫的热气便只有这一处可以向外释放了。两个人翻遍了后厨几乎所有的坛坛罐罐,终于找到了一个能与这活门恰好密合的瓦罐。博敦白将两只发好的熊掌放入瓦罐之中,仅仅在里面倒入了少量清水,又将早已配好的酱料均匀的倒在瓦罐之内,最后才用面糊将瓦罐封了顶。瓦罐被放置在活门之上,倘或灶下是明火加热,罐中的水瞬间便会熇干,故而博敦白将灶中的明火扑灭,仅留下微微的余烬,缓缓烘烤。如此一来既不会将熊掌靠焦,也能使之炖煮入味了。 余下的便是漫长的等待了。博敦白几乎什么也不需要做,只是在院中的竹椅上喝茶、哼戏,麻三儿倒是被留了下来,他需要通宵看守着柴灶,以免微微的余烬彻底熄灭。经过了一个通宵的煨煮,直到了初十的清晨,博敦白才让麻三儿将瓦罐取下来,此时罐口的面糊已经微微泛黄,透出了一股焦香的味道,像极了烤饼,居然可以吃了。博敦白又取来一只事先做好的棉絮口袋,将整个瓦罐放入了口袋之内,并用细绳将袋口扎紧,此时若将耳朵紧贴着布袋,便能听见在瓦罐之中,浓稠的汤汁仍在轻微的翻涌,不难想见那罐中的熊掌已经成了怎样的美味佳肴啊! 两人将瓦罐包好,博敦白这才让麻三儿回房休息,夜里随他过府帮厨即可。这个安排却正中了麻三儿的下怀,他只是在房中小睡了一个时辰,便偷偷从后窗翻出去,找到小猫子,取回了那把剔骨尖刀。别看这把钢刀已经在潮湿的冰窖之中保存了数日之久,一旦让其重见天日,却依然可以寒光闪烁,冷气袭人。麻三儿将它重新擦拭了几遍,再用干爽的棉布裹好,贴着小腿藏了,这才又回到房中继续休息。此时在他的心目之中已经将可能出现的情况反复推演了几十遍,直至头疼到仿佛就要炸开,方才定下了神,昏昏沉沉的睡去了。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一行人盛装华服,跟随着王举人,扛抬着各色礼品走在了大街之上。盛夏清爽的夜晚使市井间尤显繁华,各色卖小吃的,卖首饰、故衣的,卖糖果、成药的比比皆是,而其中最吵闹的却是那些花枝招展的风尘女子,各个坦胸露乳,奇装异服,手中挥舞着手绢和团扇,娇滴滴的叫嚷着,不断的拉着客。 王举人头戴圆帽,顶上是一颗闪闪发亮的珍珠,身穿蓝缎子裤褂,外罩红缎子夹衫,脚蹬着湛新的千层底薄靴,骑在马上仍不失读书人的端庄气势。他虽然中了举却从未做官,而是娶了省城大员的二女儿,一步便成了所有官员都必须恭敬的员外老爷了。他今夜备下这一份厚礼,前去给营官老爷贺寿,倒也不是要巴结这位大人,而是现下地面儿上不太平,到处都有胡子作乱,听说关内还出了什么义和拳,将个好好的大清江山闹得是乌烟瘴气,而这位营官大人毕竟坐镇一方,倘能交好他,蛮可以安居此地,坐享富贵了。 麻三儿则紧随着博敦白走在队伍的第一排,他手中提着一个布袋,里面的瓦罐依然有些发烫,这迫使他不得不加了小心,以防止大腿被瓦罐烫伤。他身前的博敦白当然没有骑马的资格,却仍显得趾高气扬,此时他正信心满满的幻想着,营官大人品尝了他的熊掌,必要大大的封赏一番,也许今夜就能将之召入了府内,做了贴身随从,不必再与那些锅灶为伍了。 一行人迤逦前行,转过了街角,便可以听见喧闹的奏乐声了。待他们来到了府门前,见一贯低调的营官府已是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一般穿着华丽的吹鼓手正列立在门首两侧,一边舞弄着手头的乐器,一边奏出了动听的乐曲。一众顶盔贯甲的兵丁,更气昂昂地扶定了手中的军械,使得这热闹的场景增添了几分肃杀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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