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在明眼人看来，朱祁钰这是迫于无奈的敷衍之举——</p>
这位李实李大人，在出使之前，不过是个给事中，区区七品，比刘监正当初随口许给林钧的从六品奉御，还低了半阶！</p>
出使之后，却成了正三品的礼部侍郎！</p>
不过，总算是又有了一线回家的希望。</p>
若是从前，朱祁镇总会开心一些，现下却只觉烦躁：毫无疑问，若是原来，林钧自然是会努力一起回京的。</p>
现在，他大概是更想留在草原了。</p>
一想到这点，朱祁镇心中的负面情感黑洞，就有扩大的趋势。</p>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看到林钧就很愤怒，看不到他，又似乎更愤怒了！</p>
朱祁镇心情之复杂，连他自己也无法解释，只觉每时每刻，心都如同在火上烤，痛苦焦灼！</p>
朱祁镇到底还是接过了刘绍递来的碗筷，吃在口中，却有如鲠在喉之感！</p>
为了缓解心中痛苦，朱祁镇锻炼的越发勤快了，每每精疲力尽后，倒是能勉强入睡了。</p>
他也怀疑林钧是否回来过，因他睡得已是足够晚，却没有一次看到林钧。</p>
偏偏林钧的枕头，时而在被上，时而在被下，每天都在变化位置，向所有人昭示它的主人的存在！</p>
终于，在朱祁镇双手又一次撑起身体，结束了这次训练，袁彬沉默地递来了帕子，哈铭小声道：“三百二十八，皇爷。”</p>
三百个俯卧撑！</p>
哈铭也偷着做过，做了不到五十，人就趴下了，大师兄说他是没有锻练过。</p>
哈铭却觉得，就算锻练，他也做不到皇爷这地步。</p>
朱祁镇沉默不语地擦了把脸，正要继续，帐帘被人掀开，伯颜的亲卫通报道：“明皇，明使已至，我家大王，请您去王帐中见明使！”</p>
朱祁镇点了点头，也不要哈铭帮忙，自己换上了皇袍，之前做皇帝，他就没穿过旧衣，但凡有半点脏污，这袍子也淘汰了。</p>
如今却是两身皇袍换着穿，旧了不说，还磨出了洞。</p>
还是林钧给他补的——</p>
朱祁镇思绪一顿，脸瞬间沉了下来，怎又想到了这小贼！</p>
当他出现在王帐中时，低着头又穿着半旧不新的皇袍，看上去，就很是有些落魄。</p>
李实握了握手里的国书，这份与其说是国书，不如说是战书，按朱祁钰的话来说，就是尔想战，尔便战了，尔现在想和了，朕就要配合？</p>
看尔再三诚意，朕就勉强派个使者过来，能谈就谈，谈不了一拍两散。</p>
总之，从这份国书上，能明显看出，朱祁钰是一点诚意都没有，甚至隐隐有激怒也先的倾向——</p>
大王气乎？甚气乎？甚甚气乎？</p>
杀个皇兄解解气吧！</p>
李实拿到国书后，发现里面只字不提迎回太上皇之事，还专门去问了朱祁钰。</p>
七品小官破格提的伪三品，当然见不到朱祁钰，只见到了朱祁钰身边的大太监兴安。</p>
兴安很不耐烦，小官就是小官，这点子眉眼都看不出来，喝斥了句：“奉黄纸诏行耳！它何预！”</p>
照着圣旨行事就是了，不要有太多想法！</p>
李实这才明白了，他出使，不为求和，为的是谈崩。</p>
见到朱祁镇，李实动也不动，只是抱拳唤了声太上皇。</p>
他的怠慢，朱祁镇丝毫也没有注意到——</p>
刚一进到帐中，朱祁镇一眼就看到了站在伯颜帖木儿身后的林钧。</p>
朱祁镇口中瞬间又苦又酸，林钧，这就已经投靠伯颜帖木儿了吗？</p>
朱祁镇心不在焉地坐到了伯颜帖木儿的身边，后者已看完国书，随手就塞给了朱祁镇，自己看向了明使：“国书中，为什么丝毫没有提，接前任明皇还家一事？”</p>
这段时间，朱祁镇的蒙语已十分流畅，已经替代哈铭，成了草原小旅行团的翻译。</p>
他习惯性的就把伯颜的话翻译成了大明官话：“国书里怎么不提迎回太上皇一事？”</p>
话音方落，所有人都向他看来，朱祁镇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刚刚说了什么！</p>
在李实看来，却是太上皇，落魄到了主动学习蒙语来讨好瓦刺人！</p>
看来土木社那帮颠子，反复强调的太上皇之勇，果然是夸大了！</p>
他摇头道：“臣不知！”</p>
朱祁镇皱了皱眉：“那你知道什么？”</p>
李实笑了，他心中忽地豪气升起，他在胡虏帐中，面前是成了阶下囚的前明皇，还有比这更好的名垂青史的机会吗？！</p>
他猛地站起，手指朱祁镇鼻尖，大声喝道：“我知道什么！我知道太上皇，为了保命，主动学瓦刺话，以讨好您的瓦刺主人！”</p>
“您！还是留在草原上吧！”</p>
李实掷地有声，自觉十分帅气，下一秒，一道黑影袭来，把他扑在了地上，拳头疾风骤雨般落下，砸得李实眼前一黑。</p>
朱祁镇看着暴打李实的林钧，不知为何，这几日一直暴躁的心情，莫名好了起来，他甚至劝起架来，“好了，钧……别打了！”</p>
一个钧哥儿没有叫全，却也足以让林钧愣了下神——</p>
李实已经反应过来，他也不是甘于挨打的人，直接就趁着林钧发呆的功夫，一拳挥了上去！</p>
朱祁镇脑袋一热，直接就冲了上去，一把提起林钧，放到一旁，随即自己冲了上去，重拳挥击：“朕不是让你别打了吗！听不到是吧？！”</p>
“叫你打！叫你打！”</p>
朱祁镇每说一句叫你打，拳头就狠狠落下一次，他现在可是能做三百个俯卧撑的狠人，一拳下去，李实就被砸得眼前一花！</p>
帐中众人全都看傻了眼，尤其是伯颜帖木儿，在他印象中，明皇，一直是儒雅随和一词的代言人，哪里见过对方如此暴戾的一面！</p>
还是林钧先回过味儿来，他方才被朱祁镇像是提溜崽崽一样，提到一边，属实也被惊了一下。</p>
这才慢了半拍，结果李实就被打得鼻青脸肿了！</p>
他忙唤住朱祁镇：“太上皇，别打了，再打人就无了！”</p>
朱祁镇这才停了手，站起来后，不忘又踹了已陷入昏迷的李实一脚，重重哼了一声：“祁钰怎么派这种人出使？”</p>
林钧很自然地应道：“大概是真不想皇上回去吧！”</p>
二人对视，同时觉得尴尬，不约而同地转过了头。</p>
李实凭实力把自己作成了不受欢迎的人，还在昏迷中，就被伯颜帖木儿丢上了马车，连副使一起，赶了出去，“叫你们皇上，派个靠谱的使者过来！”</p>
副使也是有苦难言，这位李大人，平时看着，也挺斯文的啊，怎么做事这么不靠谱！</p>
而另一边，朱祁镇回到帐中，发现林钧又不见了，他刚刚好转的心情，瞬间又变得糟糕起来。</p>
因朱祁镇刚刚的暴躁举动，连哈铭这个大大咧咧的家伙，也变得束手束脚起来：哈铭突然意识到，经过几个月的锻炼，他很可能打不过皇上了！</p>
所有人都蹑手蹑脚地行走，大气不敢出一个。</p>
朱祁镇越发暴躁，连平时做起来就会缓解心情的动作，似乎也无效了。</p>
俯卧撑，扩胸，拉背……朱祁镇一连换了几组动作都没用。</p>
就在他即将爆发之时，刘绍过来了。</p>
他也不说话，就把一个本子，捧到了朱祁镇面前。</p>
朱祁镇一眼扫过，就知道是林钧给他记下的帝王起居注，前半部分他几乎倒背如流，后面，从他记起林钧起居后，倒是没有看了。</p>
朱祁镇犹豫了下，还是接了过去，缓缓翻开了第一页：</p>
……瓦刺也先，迫帝于大同门前叫门，帝言，开门，乃是忠君，不开，是为爱国！</p>
……众百姓，今日是我大明之民，明日，便是瓦刺之民，大王何不爱之？</p>
……</p>
昔日种种在脑中浮现：</p>
被迫叫门，途遇百姓被辱；</p>
京中煮酒烤串，听着外面战火纷飞，瓦刺哨探带来大明喜报连连！</p>
也先去攻城，他们却组织了堆雪人大赛——</p>
朱祁镇的唇角不知不觉地勾起，神情也平和许多。</p>
他一路看到了最后：太上皇与小臣同住，翌日言，钧哥儿之手搭于朕胸，甚沉，朕见其睡得香沉，不忍唤之，独自睁眼到天明。</p>
朱祁镇久久未动，这就是二人翻脸的前一夜了，第二天早上，他说完，林钧震惊又感动，一口气给了他三张点菜卡！</p>
引得其他人忌妒不已，哈铭还一脸认真地表示，干脆撤了林钧的被子，让他睡在大家身上！以众人为褥！</p>
昔日的欢声笑语仿佛还在眼前，现在却只剩了满室寂寥。</p>
朱祁镇微微出神。</p>
刘绍见状，小心地凑了过来，又不敢靠得太近，只让自己的声音，传到了朱祁镇的耳中：</p>
“皇上，大师兄说过，判断一个人的好坏，不要看他说了什么，要看他做了什么——”</p>
“在小臣看来，王先生之前，为了衣锦还乡，让大军绕路，又怕大军践踏庄稼，惹了同乡的骂，再次换向！”</p>
“两次全是出于他的私心，却耽误了大军行进，致皇上被困土木堡！”</p>
“而大师兄，臣只看到他，处处以皇上为先！”</p>
刘绍讲完，便退了下去，独留朱祁镇一人，细品其中三味。</p>
朱祁镇口中又苦又涩，脑中反反复复都是刘绍的声音：……处处以皇上为先！</p>
他喃喃道，“难道朕，真的错了？！”</p>
“可是王翁父——”</p>
朱祁镇抱住了头，痛苦挣扎。</p>
……</p>
帐外，刘绍喜笑颜开地跑到林钧身边，汇报起了战果：“皇上看完起居注，也听劝了！”</p>
林钧松了口气，他之前自知和朱祁镇的关系，已降到冰点，又不甘心主线就此失败，只能被迫开启草原支线——</p>
就想了这么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法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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