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农医馆。 君不白按下身形,后院门口候着的车夫朝他见礼。 君不白收剑,一身轻快迈入院子,“罗婆婆呢?” 车夫老实憨厚,伸手指向医馆,“在院中守着沈小姐呢。” 沈清澜的身世,除罗婆婆外,归农山庄之中再无人知晓。见车夫如此不设防,君不白想着明月楼的事,也该告知罗老太太一声,让她提防些。 推门进去,刚露出半个身子,一道掌风便从院中打出。 君不白捏出刀意劈散掌风,出声道:“婆婆,是我。” 闻声识人,青玉手罗青收掌立在院中,对于君不白偷窥一事,还是心存芥蒂,以为他是尾随沈清澜而来,斥责道:“天下楼那摊子事你不上心,还有闲工夫来这。” 明眼人心知肚明,君不白尴尬赔笑,“婆婆,是有要紧事要与你讲,方便移步么?” 君不白脸色肃静,掠上屋檐,等青玉手罗青到来。 老太太行走江湖多年,细微变化,也能察觉到事态轻重,飞身落在屋檐,“是你们天下楼里出事了?” 君不白点头,压低嗓音,“刚才进了贼人,是个女子,遁入后院菜巷便不见了。” 多事之秋,事关沈清澜安危,老太太眼神谨慎,“可是猜出那人身份了?” 君不白斜过身子,让罗老太太能看清他的神情,“楼里各处都有暗哨,唯独沈小姐那院子是你们归农山庄在盯防,那女子神不知鬼不觉潜入天下楼,我怀疑那女子是从沈小姐的院子进的天下楼。” “你怀疑是长安来的探子!”藏得如此之深,也能被找见,长安那边当真手眼通天。青玉手罗青从怀中摸出一只鸽子,撒手丢去远方,事关沈清澜,需即刻通传给庄主百晓生,撒网捉人。 灰鸽振翅飞远,君不白收回目光,提醒道:“婆婆,还有件事,洞庭湖主谢湖生在天下楼打死金陵琅琊王家的二公子,王家那边可能会暗地里找明月楼的人来寻仇。我前些日子在扬州沈家,见过一个叫双月的人,他能幻成他人模样,我担心明月楼的其他人也能幻成他人模样,你们归农山庄最好定个暗语,提防外人趁虚而入。“ 归农山庄消息通达,青玉手罗青娓娓讲道:“明月楼只有双月的凝音千幻可化成他人模样,如今他已扮作清澜的模样替她去了长安,眼下明月楼,能来苏州的,孤月已回长安,三月镇守扬州,王家能找的只有四月跟五月。天下楼的十二月杀手都不是完人,四月的年纪与叶仙子相仿,是个好穿白衣的女子,她是个聋子,最讨厌人饮酒,五月是个拄拐的瘸子,年纪比你小几岁,不出手,你便不知他是杀手,这种人最难提防。” 罗婆婆讲清其间厉害,君不白自叹消息不如归农山庄,笑道:“多谢婆婆提醒,那我回去交代一声,这几日楼中禁止饮酒。” 青玉手罗青细声叮嘱道:“谨慎些,别丢了你们天下楼在江湖的颜面。” 院中,沈清澜走出房门,与端着一盆热水送去隋定风房门的明月撞在一处,水花飞出,烫伤明月的手臂。 明月一声惨叫,丢掉水盆。 眼见水盆要倾倒在脚面,君不白一手御物决将水盆定住,盆中热水轻晃几下,暂归平静。 明月眼中带泪,朝隋定风屋中哭喊道:“晚晚,我的手被烫伤了。” 屋中,苏晚捻针刺入隋定风心口,诊治时需心思纯净,容不下杂音,捏出一阵刺入自己耳后,断绝声音,低头细致入微地捻针入肉。 明月哭喊两嗓子,见苏晚没回答,抽噎着鼻头,望着沈清澜。沈清澜慌神无措。 “孙老头在前院,我带你去。”青玉手罗青掠下屋檐,替沈清澜解围,拦腰将明月揽起,奔向前院。 君不白安稳放下水盆,落在沈清澜身旁,从扬州回来,还未同她讲过话,宽慰道:“孙前辈神医妙手,她的烫伤敷上药,几个时辰就能痊愈。” 沈清澜低头捏着裙角,自责道:“都怪我,若是细心些,也不至于伤及他人。” 君不白将水盆从窗子处送入隋定风房中,柳芸娘一遍遍烫软毛巾,递给苏晚。“你爹还未醒,你这些日子也是忧心甚多,难免会出差错,待会给那丫头赔个礼,她啊,不是那种记仇的人。” 沈清澜抬头,目光坚定,“她被我弄伤,这几日不能烧火,不如放在我院中,我照顾她几日,这样我心里也能好受些。” 沈清澜的目光,让人无法拒绝,君不白别过脸,“这几日天下楼闭门不迎客,只要她在你那不给你添麻烦就行。” “不会添麻烦的。”得了君不白的许可,沈清澜摊开捏裙摆的手,嘴角生出一丝媚笑。 一盏茶功夫,明月敷着药被青玉手罗青搀扶进后院,孙妙手调配的药膏,清凉入骨,没有半点烫伤的灼热感。 沈清澜迈下台阶,一脸担忧,“婆婆,大夫怎么说?” 青玉手罗青如数答道:“过几个时辰就无碍了,不过往后每日要来换一次药,才能不留疤痕。” 沈清澜欠身赔礼,明月并未放在心上,此时就想啃几口酱牛肉压惊,手被青玉手罗青捧在半空,无法伸入布包之中,嘴撅得很高。 沈清澜瞧出她的心思,从明月布包中摸出酱牛肉,解开荷叶,递到她嘴边,抬头说道:“婆婆,这几日就让她与我同住吧,往后来医馆换药也方便。” 青玉手罗青本想拒绝,可这丫头是被自己小姐烫伤,不好当面回绝,勉强点头应下。 明月啃上几口酱牛肉,摇头不再吃了,让沈清澜将剩余的酱牛肉包好,放回布包。由沈清澜和罗青护着,踏上后院门前的马车。 君不白隔着窗子瞧上几眼隋定风,言无契被公输池炼成尸傀,隋定风这仇,日后也得找他了断。静立片刻,御剑凌空,赶回天下楼。 神农医馆前门,秀笔书生潘如许掏出随身铜板,买下一瓶最上等的刀伤药膏,掠上屋檐,快步赶回城西。 老槐树下纳鞋的老妇带自家孙子上街买糖,小孙儿前襟上黏满糖汁。 潘如许跃入院子,离开时在门里做的暗扣还在。 解下暗扣,几步并入房中。女子还未醒来,两杆银白枪身,一长一短横在她身旁。 这家老宅,自潘如许记事起,从未有过女子踏足。 潘如许在东院煮一锅热水,用木盆捧着,在房中为女子擦去身上血渍,地上那盆清水已染成红色。 替女子洗净伤口,潘如许小心翼翼倒出药膏,药膏褐黄,伸出两指细细涂抹在女子伤口上。其间,潘如许大气不敢出,额间冷汗直流,生怕惊醒女子,瞧见自己亵渎她的玉体,给自己来上一枪。 神农医馆的药,世间第一等,药膏涂抹均匀,女子伤口不再洇血。 潘如许长舒口气,拧紧药瓶,端水盆出门,倒在西院地上。 西院养着几只老母鸡,平日里下蛋,也能供潘如许一日所需。 女子失血过多,需肉汤将补,潘如许咬牙,弹出水盆中一滴水珠,一只母鸡被水珠砸中,昏死过去。 热水褪毛,开膛洗净,盛入瓦罐之中。再去巷口甜水井挑回一桶甜水,倒至水没过鸡肉,撒一把细盐,弯腰烧火。 鸡汤需小火慢煮,片刻不能离人。潘如许在灶膛前支起书架,填饱笔墨,摊开六合纸,抄颂金刚经文,为屋中的女子祈福。 金陵姜家。 一片红雨落在湖中,一身红衣的叶仙子持剑刺去姜凡衣眉心。 湖心之上,姜凡衣一步未移,抬手,指尖牵出一截蚕丝。姜凡衣指尖攒动,蚕丝横平竖直,织出一道樊笼,撒向叶仙子。 叶仙子一剑刺开樊笼,直指姜凡衣眉心。 一剑刺出,脸色突变,折身后退,一袖飞花无情甩向身后。 身后,一身素白的姜凡衣伸指手臂,食指勾动,牵丝成线。 先前叶仙子一剑刺中的姜凡衣,已落在岸上。 岸上横着一条案几,蛛儿盘膝在煮桑叶茶。见公子上岸,忙倒出一杯新茶,呼呼吹上几口,吹凉递给姜凡衣。 姜凡衣伸手去接茶盏,整个身影飘散。那盏茶没喝入嘴中,摔碎在岸上。蛛儿慌忙扭头望去湖心,湖心之中,长出一数红叶,叶仙子一人一剑,立在古树顶端。 姜凡衣揣手入袖,朝湖心水榭走去,漫不经心道:“口渴了,喝杯茶再打。” 叶仙子没回应,立在树顶,遥望天色。 神识之中,师祖姜红雪横跨过隔断南北的那条江水,每走一步,便有一场红雪落下。 叶仙子收回神识,步上湖心水榭,手中红袖化作眉心一点,冷声道:“今日便到此处,我要去一趟苏州。” 难得闲静,蛛儿钻入姜凡衣怀中,捧着茶水递到公子嘴边,喂他喝茶。 姜凡衣抿上一口,推开茶盏,正襟危坐,“需要我去拦一下姑奶奶么?” “不用。”叶仙子化虹而去,在天边拖出一道孤影。 姜凡衣喝完整盏茶,将蛛儿圈在怀中,低声说道:“再过些时日,江南便会有一场大雪喽。” 江南从不会下雪,蛛儿抬头问道:“公子,雪是什么样子的。” 姜凡衣摸头回道:“就像盐一样。” 蛛儿舔舔嘴唇,“那雪吃着是咸的么?” 姜凡衣想上片刻,苦笑道:“我没见过,不知道。” 蛛儿一脸无邪,“那等下雪了,我们一起去尝好不好。” 姜凡衣不作声,这场雪,来得不是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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