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四维听了王崇古的判断,吃了一惊,颌下短须颤动不已。乃问道:“舅舅竟如此悲观?” 王崇古冷笑一声,道:“我说的是无商鞅、管仲般人物才如此。” “今日天下,土地兼并之烈已远迈唐、宋之末世,以五分之一之民力,养朝廷、养兵、养皇室和宗室,并受贪官污吏之盘剥。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耕农一年之获,仅够半年所食——吾纵览历代史事,如此天下,不出五十年必致大乱!” 张四维听了黯然点头,道:“舅舅说的是。然则舅舅说‘商鞅、管仲’之流,今之天下,谁可当之者?”说完,双目灼灼,盯着王崇古看。 王崇古哂笑一声道:“汝以为是你我之辈?子维你从小锦衣玉食,未授磋磨,故这心如今还如火炭一般——非是某小瞧你,这天下你担不起来!” “能当此天下者,唯有张居正!” 这话掷地有声,张四维听了,心里虽不服气,但并未打算和王崇古辩驳。 王崇古话头一转道:“张居正平生所恃,吾观之唯有‘坚忍’二字而已。其少年早发,正是指点江山之龄,入翰林院后却七年未发一言。后因不能展志,回家读书六年,以养其望。你我能为此否?”张四维默然。 王崇古观其神色,知道他的心思,但外甥已是庙堂之选,话点到为止罢了。 张四维沉吟一会儿,终于问出:“我看皇上天纵其能,有早日亲政之意,而张居正欲权柄独揽,此间可从中取事否?” 王崇古闻言眼睛微眯,神色肃然。沉吟一会儿方道:“此前冯保败事,其亡也速,令人目不暇给,期间到底发生何事难明——吾料冯保也不自知也。” “料冯保之败因不出两条,其一或为冯保掣肘皇上展布其志,为皇上所厌。但皇上幼冲之龄,何以聪明若是?且如何破去冯保积累多年之圣眷,吾想不出。” “或者——张居正另有渠道沟通慈圣,则冯保非去之不可了!但此论更加匪夷所思。以吾观之,及见平台召对录和考成之法出焉,牍浩繁,实录仍未完。让张居正先起复你,先去修《世庙实录》,《实录》修成必升一级,届时可直接入阁。” 张四维记在心里,叹气道:“届时望那张江陵说话算话。” 王崇古瞅他一眼,叹气道:“张居正不屑为小道耳。只要杨博如约,他必不诳你。” 两人又闲话一阵,张四维又问王崇古对今上的看法。 王崇古叹气点评道:“见皇上批答吾之奏章,所言所思,深谋远虑。正可谓早岁励精,天纵多能。但其心志空大,尚未躧履实地也,长此以往,恐炀帝之事重演于我朝,也未可知。” 见张四维懵懂,王崇古哂笑道:“子维读书读傻了乎?炀帝岂光为暴君独夫也?其建都洛阳,兴建运河,乃大利天下之事,而操切为之,天下骚然,才有李唐趁势而起。不然,唐之高祖太宗仍为隋朝之顺臣耳!” 张四维点头受教,问道:“若果如舅舅所料,吾辈奈何?” 王崇古哈哈大笑,抚须道:“不管哪家天下,都要银子和读书人!只要广积财富,多养读书种子,不管谁来,我山西之大族,仍可据朝堂,衣朱紫!” 万历元年八月五日,顺天府乡试,皇帝亲点右春坊右谕德兼翰林学士王锡爵为主考、张居正选左春坊、左中允兼翰林院编修陈经邦任副考。朱翊钧并出主试大题,截取《礼记大学》一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 同月十七日,上御皇极殿。张居正率百官贺皇帝圣寿。皇帝玉音答道:“皇考未及大祥,免贺。”张居正等固请,上乃至皇极门,文武百官行五拜叩头礼。上乃赐日讲、进讲、经筵等官员银两、罗衣不等。 八月十八日,张居正上奏章道:“皇上近日披览奏章,以学大政,圣明日渐日进。且圣学辑熙,骏烈增光,列祖列宗之福也。然日讲、进讲之经句日益增益,圣躬又似太劳。” “臣等以为帝王之学于举业非同,惟在融会贯通,固不在章句之间也。可试将日讲、进讲之作业稍减,伏乞圣裁。” 朱翊钧览奏大喜,忙不迭的请李太后看。李太后不为己甚,虽嘱咐皇帝不可荒废读书,但见他这些日子苦夏,下巴都尖了,不敢使其过劳,就点头同意。 时年九月,因张居正翻建京师宅邸,为壮其声色,皇帝赐张居正御笔大字二副,一曰社稷之臣,一曰股肱之佐,并使中官送至张居正宅邸,张居正上奏谢恩。 时年十月,秋风肃杀,杨博因病乞骸骨。吏部尚书乃重臣,廷推时葛守礼、朱衡都有意,却被张居正相中的张瀚拔了头筹。朱翊钧此时干预不了也不想干预,唯在廷推结果上画圈而已。 时年冬至,北京、南京、济宁、临清、成都、苏州、杭州、扬州、广州、长安十城静悄悄的开了十家“日升隆”店铺。 虽然开张时静悄悄的,但这十家店铺如同暗夜中的萤火中一般,那样的耀眼。全部是最好的地段临街而建,富丽堂皇不必细表,唯所有店铺全数是玻璃窗一条,即引得万人争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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