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扶危低头，叹了声：“不好，陷于牢狱，酷刑之下，十指尽断，而当今世上，能救他的，唯公主而已。”</p>
大理寺内，三司日夜会审，已成人间炼狱，但大理寺外，还在努力的，不止李楹一个人。</p>
何十三和诸少年站在玄武门外，看着一人高的登闻鼓，一个少年咽了下口水，胆怯问何十三：“我们真的要这么做吗？”</p>
何十三面无表情：“你想想你阿娘的诊病钱是如何来的？你想想你阿耶死的时候是谁买的棺材？”</p>
那少年眼睛一热，低下头去。</p>
何十三道：“我不管他当察事厅少卿的时候做过什么，横竖是些争权夺利的脏事，反正我也不懂，我只知道，没他，这几年，我们活不下去，更不可能有如今的好日子，他娘的畜生都知道知恩图报，人不知道吗？”</p>
众少年心潮都澎湃起来：“好，我们干！”</p>
何十三首先大步迈向登闻鼓，拿起鼓槌，砰砰敲了起来：“冤枉！冤枉！”</p>
看守登闻鼓的金吾卫对视一眼，赶紧去汇报监门卫，直到玄武门外聚集的百姓越来越多，左监门卫才闻讯赶来，他斥道：“做什么？”</p>
何十三大声道：“冤枉！我要申冤！”</p>
“告过县、州、大理寺了吗，没告的话算越级上诉！念尔无知小儿，快回去！”</p>
“什么越级上诉？除了敲登闻鼓，哪个县州敢接我的诉状？”</p>
“你到底要告什么？”</p>
“告你们，冤我阿兄！”</p>
“你阿兄是谁？”</p>
何十三抬头挺胸，喊出他以前最鄙夷的名字：“是崔珣！你们冤他！”</p>
左监门卫愣住，何十三大声说道：“他敲登闻鼓，你们凭什么查都不查就给他关到大理寺？名为三司会审，实际就是酷刑逼供！如果圣人没有勾结突厥，如果太后没有包庇亲子，那怎么会怕查？你们凭什么不查被告，反而去拷打原告？”</p>
左监门卫吓得哆嗦，他指着何十三道：“反了！反了！”</p>
金吾卫一拥而上，用刀鞘去抽打何十三，何十三被踢倒在地，仍然对围观的百姓嚷道：“登闻鼓不是申冤用的吗？难道涉及太后和圣人，就不能敲了吗？还是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句话，就是骗我们的！”</p>
百姓目瞪口呆，其余天威军少年也涌了上来，口中纷纷喊着冤枉，手中拿起鼓槌敲了起来，一个人被打倒在地，另一个人继续拿起鼓槌敲，登闻鼓前，洒满一地热血，少年人不顾生死，前赴后继，犹如他们的兄长六年前在落雁岭，明知必死无疑，却一个个，举起刀剑，纵马向突厥人的铁蹄发起冲锋。</p>
蓬莱殿里，太后端坐在珠帘后，一言不发听着此起彼伏的鼓点声，左监门卫战战兢兢地和她汇报着：“都是些十二三岁的顽童，打不跑，吓不跑，臣已经将他们全部关押起来了，但还是有闻讯而来的顽童赶来敲响登闻鼓，臣以为，他们妄议君上，不如杀一批，以儆效尤。”</p>
太后神情冷淡：“你是说，杀十二三岁的孩子？”</p>
“但他们犯上作乱，大逆不道……”</p>
“先关着吧。”太后疲惫道：“来一个关一个，总有来完的那天。”</p>
左监门卫答了声“诺”，然后又道：“这些顽童擅敲登闻鼓，败坏太后与圣人名声，臣以为，应先派金吾卫守卫登闻鼓，不许百姓再敲，等此事告一段落，再做处置。”</p>
太后不置可否，左监门卫领命下去，途中遇到了侯在殿外，身穿绯红官服的卢淮，等到太后宣召，卢淮跪下叩首行礼，然后起身，讽刺地说了句：“从古至今，还未有不许敲登闻鼓的王朝，大周，倒是开了个先例。”</p>
太后抬眼望他，卢淮消瘦不少，他去长春观外的荒林挖出了王暄尸首，王暄尸首已经开始腐烂，但还是能看出这个文弱书生死前受的何等折磨，卢淮颤抖着手去抚摸着他的挚友，然后在王暄尸首前，哭到几度晕厥。</p>
待将王暄尸首送回王家，王暄的妻子和一双儿女也哭到肝肠寸断，卢淮不断允诺会照顾他们今后生活，却还是抵不住他们的丧夫之痛和丧父之痛，倒是王暄的老母神色平静，她对卢淮道：“我儿因义而死，流芳百世，快哉平生，何故悲伤？”</p>
卢淮神色震撼，他斟酌了下言辞，问王暄的母亲，这个出身琅玡王氏的婢女：“义与忠，何择之？”</p>
王暄母亲说：“义是大义，忠是愚忠。”</p>
何择之，不言而喻。</p>
太后这段时日，好像失去了所有心气，本乌发如瀑的鬓边也添了几丝白发，眼眸中更少了昔日的锐利神采，连对卢淮的讽刺之语她也只是沉默以对，她道：“卢卿，之前让你回府待罪，三司会审，也不许你参加，是有些冷待了你，但你私纵崔珣，吾总要给圣人，给群臣一个交代，待此事之后，你再回大理寺吧。”</p>
卢淮摇头：“臣不回大理寺了。”</p>
太后有些愕然，卢淮道：“臣的叔父，是臣亲手抓的，他在府中服毒自尽，自尽前，他要臣答应他，要忠君，事主，不能让小人害了圣人。”</p>
卢淮缓缓道：“忠君事主这四个字，一直是叔父的为官准则，也是臣的为官准则，但是这段时日，臣一直在想，为人臣者，是应该忠君，是应该事主，可若君是错的呢？主是错的呢？那是否还应该忠君、事主？臣虽是大周的臣子，但也是一个人，那身为一个人，到底是应该忠于君，还是忠于理？”</p>
他眼神坚定，想必已经有了答案了，珠帘后的太后只是沉默，卢淮侧耳听着殿外又响起的登闻鼓声，说道：“叔父抚养臣长大，他的话，臣曾言听计从，但这次，臣恐要忤逆了，臣作为一个人，要去追寻自己的理，或许这个过程，会让臣失去性命，但臣，在所不惜。”</p>
他的话，让太后脸上划过一丝茫然，忠臣、百姓，她在为了她的爱子之心，与这些人为敌，她可还记得，曾几何时，当她连一双鞋都没得穿的时候，当她仰头望着巍峨庄严的大明宫的时候，她心中，曾闪现的那个大胆念头：</p>
我的梦想，真的只是做全天下最有权势之人的妾室吗？</p>
我不能，让大周的百姓，都有鞋穿吗？</p>
就算我是一个女人，难道就不能有这个想法吗？</p>
男人可以做到的，我也可以做到。</p>
太后神情恍惚，卢淮又道：“臣不会为官，也不会再回大理寺，大理寺的刑具，不应该用来拷打一个赤子之心的人。”</p>
他目光，透过摇曳的珠帘，希望太后的口中，为狱中</p>
十指尽断之人，争得一句宽慈，但他等了很久，却什么话都没等到，他心中终于彻底失望，于是跪下，重重叩了一首，然后从袖中拿出一个破损的牡丹五色锦荷囊：“臣要走了，前路漫漫，臣面前的，是一条必死之路，但临死之前，想将此物呈给太后。”</p>
内侍将荷囊递给太后，太后甫一接过，忽然手指剧烈颤抖起来，她甚至不顾仪态，站起掀开珠帘，快步走到卢淮面前：“这荷囊，你哪里来的？”</p>
卢淮回道：“这是崔珣的贴身之物，他入狱时到了臣的手上，因为破损，臣本想拿去修补，但寻遍长安，都无人能补，最后在一个白头宫女那里，识得这乃是三十年前，永安公主的荷囊。”</p>
荷囊破损处，还露出两束被红绳系着的结发。</p>
卢淮静静道：“至于崔珣为何会有永安公主的荷囊，这臣不得而知，或许，太后可以去问崔珣，只是，若再由三司拷打下去，只怕崔珣，开不得口了。”</p>
太后愣住，她定定看着荷囊中的结发，几乎是语无伦次的，厉声吩咐内侍道：“传令！让三司停了刑罚！去问他！问他为何有这荷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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