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他会生气，她又翻出结发的发丝, 想扔，又舍不得, 反复几次之后，她还是珍重的将发丝重新放回荷囊之中, 她想，只要她藏好了，他应是看不到的。</p>
所以，还是留着吧。</p>
翌日，宣阳坊的卢裕民府邸，大理寺少卿卢淮已经在府外徘徊许久，卢裕民的府邸很是简朴，只是一个简单的一进院子，与他尚书左仆射的身份并不相符，卢淮在府外踱步，他想起那日抓了擅闯崔珣府邸的天威军家眷，每人重责了二十大板，但那些少年，尤其是为首的何十三，虽然疼的龇牙咧嘴，但仍然犟着脖子道：“我没错！崔珣是叛国贼，人人得以诛之！”</p>
卢淮不耐烦听他翻来覆去骂崔珣，他只要问，是谁指使他来闯崔府的。</p>
何十三起初不招，他说：“我阿兄战死都没投降突厥，他是一等一的好汉，我是他阿弟，我也要做好汉！”</p>
卢淮“哦”了声：“你阿兄何九，难道不是丢城失地的败军之将吗？”</p>
何十三听不得这话，他要不是被打了二十板子，早跳起来反驳了，他嚷嚷道：“那是崔珣杀了郭帅，这才导致天威军覆没的！我阿兄他没输，他不是败军之将！”</p>
少年人热血，赤忱，正是最好被人鼓动的年纪，他们这些家眷平日被人嘲笑惯了，所以只要有人稍微挑唆一下，说要不是崔珣杀了郭勤威，他们就不需要遭受这种嘲笑，于是，这些少年自然就会将这六年的冷遇全部发泄到崔珣身上，如若不是卢淮当时恰好制止，他们真的会用石头砸死崔珣的。</p>
暴行，用正义掩盖的话，就会陷入一场盛大的狂欢。</p>
卢淮皱了皱眉，这是一场针对崔珣的杀局，但却是在大理寺的看管下进行的杀局，这是完全不将他这个大理寺少卿放在眼里了。</p>
卢淮决心，要查个明明白白。</p>
少年人虽然嘴硬，但毕竟都是十三四岁的年纪，好哄，好骗，不需要动刑，只需要将他们分开，逐一击破，自然就能得到口供。</p>
拿到口供后，再顺藤摸瓜，自然就能水落石出。</p>
卢淮站在卢府外面，他神情复杂，没想到顺藤摸瓜，最后查到了兵部尚书裴观岳头上。</p>
他欲秉公上奏，但好友王暄和他说：“裴尚书与你叔父向来交好，你贸然弹劾裴尚书，那会让你叔父很是为难，怀信，我建议你，上奏疏前，还是先去问询一下你叔父意见。”</p>
卢淮想起自己出任大理寺少卿时，写下的一副对联：“尽忠益时者，虽仇必赏；犯法怠慢者，虽亲必罚。”</p>
只要是有益于当世者，即使是仇人，也应该奖赏，只要是违反法令者，即使是亲人，也应该惩罚。</p>
这也是他的为官准则。</p>
可是，当他看着卢府的朱红大门，开始莫名觉得，今日只要他一踏进卢府，他的做人准则，会一步步崩塌。</p>
所以卢淮犹豫了下，还是转身，准备回去写那封弹劾裴观岳的奏疏。</p>
但偏偏朱红大门开了，准备出门的卢裕民看到了他，他叫道：“怀信，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p>
卢淮回头，卢裕民今年不过五旬，却因为操心国事苍老的像个六旬老翁，卢淮鼻子一酸，他自幼丧父，是卢裕民这个叔父将他抚养长大，卢裕民无妻无子，就将他当儿子一样疼爱，可以说，在他心目中，卢裕民就是他的父亲。</p>
他颔了颔首：“叔父，怀信正准备去见叔父。”</p>
卢裕民府邸之中，布置亦十分简陋，卢淮饮下一口茶后，垂首，终于将准备弹劾裴观岳的事情告诉了卢裕民。</p>
卢裕民就很简单两个字：“不准。”</p>
卢淮呆了呆，道：“但是裴尚书教唆天威军家眷，闯入朝廷四品官员府邸，欲置其于死地，已经违反了国法，叔父为何不准我弹劾他？”</p>
卢裕民责怪的看了他一眼，反而问道：“你当日为何要多管闲事？”</p>
卢淮脑子一轰：“叔父，我再怎么瞧不起崔珣，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群情激愤的少年杀害，这如何叫多管闲事呢？侄儿觉得，自己无错。”</p>
卢裕民叹了一口气：“天下事，不是只有对和错之分的。”</p>
卢裕民说的隐晦，但卢淮却听明白了，他较起真来：“叔父，凡事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尤其是我为大理寺少卿，掌管刑狱，更要坚持对错，而不能像崔珣那般凭着私怨断案，否则，我岂不是会变成另一个崔珣？”</p>
卢裕民沉默了下，道：“我像你这么年轻的时候，也认为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但是，换来的却是女主临朝，牝鸡司晨。”</p>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眸间隐隐有嫌恶神色：“一个女人，如何能把持朝政二十年？这简直是阴阳颠倒，乾坤不分，施行的新政，更是纲常扫地，世家以德、以礼教化子弟，讲究温和谦让，科举之后，寒门入仕，寒门之子毫无根基，于是一个个结党营私，拉帮结派，将朝堂变的乌烟瘴气，长此以往，大周必亡于党争，如此形势之下，你卢怀信还讲究什么对错，岂不迂腐？”</p>
卢淮怔怔听着，他有很多话想反驳，但是最终却只是垂下首去，如儿时那般，听着卢裕民教训。</p>
卢裕民道：“你有原则，是好事，但是，你讲原则，他们跟你讲原则吗？崔珣任察事厅少卿三年，为太后诛灭异已，他有讲过原则吗？还不是抓到察事厅，一顿酷刑逼供，就给人扣个谋反的罪名？你跟这种人讲原则，无异于与虎谋皮。”</p>
卢淮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卢裕民见他这样，也不想教训的太重，毕竟卢淮是范阳卢氏这一代最出色的子孙，也是范阳卢氏的最大希望，他缓了下，道：“裴观岳不能有事，他若有事，好不容易争来的局面会一夕逆转，但是，你已是四品大理寺少卿，这封奏疏，上与不上，你自己选择。”</p>
卢淮俊秀的面庞满是挣扎，他茫然看着这个将他抚养长大的叔父，片刻后，才垂首，痛苦道：“奏疏，我不上了。”</p>
卢裕民满意的点了点头</p>
：“还有，看严了金祢，让他不要胡乱讲话。”</p>
卢淮第一次违背原则，这份痛苦尚未散去，他并未发现有什么不对之处，比如，卢裕民为何突然这么关心金祢，金祢又会胡乱讲什么话？</p>
他只是木然道：“好。”</p>
卢淮信誓旦旦要查天威军家眷闯入崔府一案，就这样不了了之，但崔珣也从未对他有过什么期望，卢淮是卢裕民的侄子，难道他还会背叛将他养大的叔父吗？</p>
这不可能。</p>
所以崔珣并不关心此事，他关心的是另外一件事。</p>
他敲了敲李楹的房门，李楹过了好一会，才开了门，她神情显然有些慌张，崔珣抿了抿唇：“有一件事，想请公主帮忙。”</p>
崔珣说的事情，便是托李楹将一盒银钱带出府，分给何十三他们，既然要托李楹做这件事，那他之前额头受伤的真相，就不得不向李楹和盘托出，虽然李楹早已从鱼扶危处知晓，可还是静静听崔珣垂眸说完，他说的很是艰难，也只说了只言片语，丝毫不提当时他的窘迫和难受，但李楹听后，却道：“我不去。”</p>
崔珣微微愣住，他道：“何十三他们家产被抄，生活的很是清苦，如今被重打二十大板，定然是没有钱买药的，若不及时医治，日后恐会落下病根。”</p>
“那关我什么事？”李楹莫名生了气：“他们伤了你，我才不要送银钱给他们。”</p>
崔珣叹气：“我并不介意。”</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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