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抱着装着五百文钱的包袱，瞪着他：“崔珣，为什么他们都死了，你却还活着？”</p>
崔珣只是看着她，眸中碧海无波，琵琶姬将一腔怒气都发在他身上，她哭道：“落雁岭之战，天威军五万人，整整五万人啊，他们全部战死，包括我阿兄，都死了，圣人说他们丢城失地，是大周的罪人，可他们有什么罪？他们力战突厥，誓死不降，全部战死，他们应该是英雄啊，可为什么会落到一个籍没家产，不许收尸，不许下葬的下场？而你，唯一活着的你，投降突厥苟命的你，却能加官进爵，荣华富贵，享之不尽？老天哪，这到底是什么世道，天，你是没有眼睛吗！”</p>
面对琵琶姬的控诉，崔珣只是默然不语，琵琶姬惨笑：“崔珣，阿兄死了，曹五死了，他们都死了，你为什么还能活着？哦，我忘了，你脸生的好，有莲花郎的美名，突厥公主喜欢你，她不杀你，太后喜欢你，她也不杀你，你看，你多么有本事啊，就凭一张脸，征服了全天下最有权势的两个女人，可我，我这个无权无势的教坊乐姬，我嫌你脏！”</p>
她抱着怀中包袱，步步后退：“西明寺不为阿兄点长明灯，总有寺庙愿意点的，阿兄会顺利往生的，而你，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免得脏了我的眼，也脏了阿兄的轮回路。”</p>
琵琶姬踉踉跄跄跑开了，崔珣看着她的背影，良久，他才转身，对一旁不敢作声的李楹说道：“看够了么？”</p>
李楹慌忙摆手：“我不是故意看的，我只是想来见见阿耶，我也没想到……”</p>
她本想说她也没想到会遇到琵琶姬痛骂崔珣，但又觉的这么说不妥，正在斟酌言辞时，崔珣忽叹了一声：“算了，反正每次我狼狈的时候，你都会在，我已经习惯了。”</p>
李楹愣了愣，她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崔珣虽然面上神色未变，但她觉的，他被故人这样痛骂，应该心里也不是好受，她于是道：“她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p>
崔珣道：“你又要说，那些未必是真的？”</p>
李楹又想起了昨夜崔珣身上的满身伤痕，她嘟囔道：“本来就不一定是真的。”</p>
崔珣听罢，轻轻一笑，他本就眉眼艳极，笑起来，更如同花开满枝，李楹仰头看他，她忽笑道：“崔少卿，我告诉你一个秘密。”</p>
她得意的指了指外面，说：“西明寺的木匾，是我写的。”</p>
“你写的？”</p>
“嗯，我八岁的时候写的。”</p>
崔珣略一思索，便明白了，李楹八岁时，也就是太昌十二年，这一年太昌帝曾三个月不临朝，百姓议论纷纷，传言太昌帝病重，太昌帝嫡母薛太后蠢蠢欲动，拉着河东薛氏想废了太昌帝，另立一个皇帝，但太昌帝御批的政令却照常从其养病的神龙殿出，河东薛氏害怕太昌帝是装病，所以一直没有答应薛太后，后来太昌帝正常上朝，河东薛氏还说太昌帝果然是诈病，还好他们没有应下薛太后去谋反，否则，不是满门被诛？</p>
却没想到，太昌帝原来是真病。</p>
李楹道：“所有人都觉得那题字是我阿耶写的，但实际上，却是我写的，你看，所有人都认为对的事情，不一定是对的，崔少卿，你说是不是？”</p>
崔珣望着她明媚笑脸，心中某根弦莫名被触动了，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过了良久，才微微颔了颔首：“嗯。”</p>
第11章 </p>
西明寺的后院，崔珣与李楹相伴，信步而行。</p>
西明寺后院的梅园是长安城一绝，满园都是红色腊梅，盛开如朝霞绚烂，日前落的雪还没有化，白雪皑皑的大地与灼灼梅花相互映衬，景色如诗如画，崔珣披着黑色鹤氅，貌美如玉，一旁的李楹则披着白色狐裘，娇柔秀丽，崔珣乌皮靴踩在雪地上，留下一个个脚印，李楹因为是鬼魂之身，踩在雪上，留不下半步痕迹，李楹有些怅然，脚步也不由停了。</p>
崔珣见状，他道：“你走在我身后吧。”</p>
李楹瞬间明白他的意思，她点了点头，然后便跟在崔珣的身后，一步一步，踏在他留在雪地的脚印上，就仿佛她也还能在这人世间留下痕迹一般。</p>
崔珣毕竟是男子，脚印较李楹要大上很多，李楹低着头，袖中笼着熏香手炉，随着他走着，朝阳如金色织锦，洒在崔珣身上，将他影子投射在雪地上，李楹低头的时候，正好能看见他的颀长身影，身影将她</p>
整个人包裹住，让她怅然之情不自觉散去，而是多了些许安定的感觉。</p>
一朵红色梅花悠悠从枝头飘落，飘到崔珣肩上，又从他肩头飘落，李楹不由停下脚步，伸出莹润手掌去接，梅花轻轻飘到她的掌心，她看着那朵梅花，莫名想起昨晚落在崔珣唇上的那朵梅花，还有自己手指触碰到他冰凉双唇时候的感受。</p>
她心莫名又跳快了半拍，崔珣发现她没再走了，于是回过头去：“公主在做什么？”</p>
李楹唬了一跳，就跟做了错事被抓到一样心虚，她瞬间将那朵梅花藏在袖中熏香手炉上，然后摇头：“没……没做什么。”</p>
崔珣微微笑了笑，冬日白雪下，他这一笑，更是夺尽群花色，李楹胡思乱想着，她想着小时候读诗，读到“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的时候，她还想，世间哪有这种风采的男子，但见到崔珣的时候，她才知道，世间原来真有这般的人物，怪不得此人明明是男子，却有“莲花郎”的名号，这般容貌，岂不是更胜莲花？</p>
她想着想着，却莫名又觉的心跳快了半拍，她低下头，笼着熏香手炉，慌忙岔开话题：“对了，崔少卿昨夜受了凉，没有事吧？”</p>
崔珣道：“多谢公主送的衣衫，我无事。”</p>
崔珣不喜说话，说完这句话后，又是静默无言，李楹搜肠刮肚，又想了一个问题：“哦，那崔少卿今日为何会来西明寺呢？”</p>
崔珣沉默了下，缓缓道：“今日，是我母亲的忌日。”</p>
李楹并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答案，她更没有想到崔珣会愿意告诉她，她惊了一惊，然后嗫嚅道：“对不住，我不知道……”</p>
崔珣道：“无妨。”</p>
他道：“母亲在我三岁时就逝世了，其实，我连她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但每年这个时候，还是会来此为她点上一盏长明灯。”</p>
大周习俗，身死之人，都会由亲人在佛寺点燃长明灯，为其驱逐黑暗，照亮死后的道路，让其能早日投胎转世，若无长明灯，魂魄便会永困黑暗之中，无法往生。</p>
崔珣说为母亲点长明灯的时候，语气依旧是淡淡的，听不出喜怒哀乐，李楹忙安慰道：“你的母亲福泽深厚，定然早已转世投胎了。”</p>
“转世投胎？”崔珣轻笑：“有时候，我倒希望她还未转世。”</p>
李楹一怔，想到传言崔珣亲缘淡薄，父亲早已将他从族谱中除名，所以除夕夜和上元节他都是一人孤单单的，也没有亲人和他团圆，这早逝的母亲，想必是他对亲人最后的念想了，若母亲已投胎转世，那便代表，他这最后的念想，也没有了。</p>
李楹顿时觉的自己的安慰似乎有点愚蠢，她正懊恼时，崔珣却又道：“不过，她还是早日转世为好。”</p>
李楹没明白，崔珣也不解释，他顿了顿，忽问：“公主有未听说过，阴间一个叫枉死城的地方？”</p>
李楹愣了下，忙道：“枉死城？倒是略有听说。”</p>
李楹娓娓道来：“听说那是枉死之人所在之地，若非寿终正寝，而是含冤身亡，抑或是被人杀害，都会无法投胎，冤魂投入枉死城关押，由地府的固城王看守，以免他们怨气太重，化为厉鬼为祸人间。这些枉死的亡魂既无法收到凡间之人供奉的祭品，也无法被高僧超度，只能在登城观望，亲眼见到谋害他的人得到报应后，才能散去怨气，出枉死城，投胎转世，否则，魂魄就会一直困在枉死城中，不得超生。”</p>
崔珣听后，良久，才叹了一声：“原来是这样。”</p>
李楹直觉崔珣打听枉死城必然有因，正当她想问的时候，崔珣却问：“那公主的魂魄，为何没有进枉死城呢？”</p>
李楹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她闻言怔了怔，还没回答，崔珣又接道：“想必是太后在全国四万座佛寺都为公主点了长明灯，供奉于佛前，这才让公主不需去枉死城关押吧。”</p>
长明灯点的越多，鬼魂的念力越强，李楹想了想，道：“或许是这个原因。”</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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