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宝真人于镇龙台上诵咏诰章。
讲述的是许真人带领六十四寺观祖师镇压妖龙的故事。
他远在江畔巨石之上,声调也不高,但声音中携着一种宏大、广博而又神圣的力量,以至其字字句句都仿佛诵咏于填塞数里长堤上的每一个看客的耳中。
活人听着,只觉似春风化雨,不自觉教人心慕。
死人听着,却字字如雷鸣,声声似大鼓擂上心肝,叫鬼又怕又敬,不敢升起半丝忤逆之心。
可谓福泽千家,威服万鬼。
李长安腹诽。
果然是财神爷的庙,香火神力不要钱的使。
接下来,按部就班。
祭祀完成,随行诸道人也收起各种法器,镇海印照例要留在台上,真人则腾空而起,飞入岸边一栋观潮楼上。
他自入主座,旁边几张陪席上早有宾客等候,见真人驾临,纷纷上来见礼。
这些人言辞谦卑,但可想而知,都是钱唐城里有脸面的大人物。
其中有道士一熟人,华翁竟也混迹其中,老头一贯驴脾气,增福庙主持当面,也不咸不淡以平辈行礼。
百宝竟也毫不在意,叙话入座后,从袖中取出一个铜磬,托在手中,再拔下冠上玉簪。
锵~
台上一声清冽长鸣。
江口烟波骤生。
霎时。
水面由极静变为极动。
潮头橫海拦江突兀拔起,声势骤转雄浑。
江海又复鼎沸。
也在这时。
江上响起数声炮响,码头方向杀出十数条船来。
它们逆潮而进,好似游鱼在波涛中追逐为戏,看得岸上人目不暇接。
不久。
又突兀散开,于江潮鼎沸处列成橫阵,压着波涛起伏巍然不动。
紧接着。
每条船上各自跳下几个汉子。
他们水性极佳,登波踏浪如履平地,好似这风波汹涌的钱唐江口只是个小水塘。
这是钱唐每年的保留节目——戏潮,这些汉子也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弄潮儿,不仅水性极佳,胆量也是极大。
当然,他们弄潮不单为了夸勇逞能,或是娱神悦民,他们背后都有各自的船帮商社,弄潮也有广告之意。
所以光是凫水是不能尽兴的,有的抄起唢呐在水上吹奏,有的两两成对在波涛间作角抵,有的挥舞长旗……花样百般,各逞其能。
“看!”
泥鳅惊呼。
“水生哥!”
李长安仔细一看,弄潮儿中挑着一杆红旗的正是何水生。
他也同其他弄潮儿一般,在潮水中耍弄着各种姿势。但只有他和少数一两个,踏波间能让手中长旗的旗尾不湿。
每年的弄潮儿中杰出者都风头一时,多有富商招为女婿。
何水生技艺好,人材也颇佳,岸上已有女郎红着脸悄悄打听姓名。
何五妹纠结得很。
一面忧心风浪险恶,一面欣喜自家孩子有了出息,一面又苦恼何水生已有心上人,不好再寻好人家。
没纠结太久,人群忽爆发一阵惊呼。
她连忙转头看去。
海天处。
大潮突增凶猛,一波后潮叠上前潮,顿让潮头高高耸立如山。
正如诗家所言:玉城雪岭际天而来!
弄潮的健儿们顿时被大潮一口吞没。
岸上一时屏息,但好在,健儿们很快一一浮出水来。
只是吹打的丢了乐器,没精打采。
掌旗的折了旗杆,旗布湿哒哒一团,举不起来。
岸边哄笑之余,又细细数,少了两个。
笑声渐息间。
一杆红旗忽然刺开碧涛,何水生破海而出,一手掌旗,一手还拎着另一个健儿。
那人水性稍差,被潮头拍得晕头转向,何水生非但救了他一命,还保住了手中旗杆不折。
岸上自然倍增欢呼与赞叹。
一番折转,便是李长安也看入了神,他正提着茶壶给客人添香饮,水满溢出打湿客人衣袖,才迟迟惊觉。
好在那客人只顾着加入欢呼,并不计较。
但不是每一个人都如此有眼色。
何五妹那边,有个山羊胡的客人却摇头啧啧。
“可惜,可惜。今年海龙王竟不招婿么?”
“龙王招婿”是婉称,实际上是说弄潮儿淹死于波涛。山羊胡的感叹并不稀奇,毕竟每年被潮水卷走些许人,也是钱唐观潮的一部分。
奈何他口中招婿的对象是何水生,一向温婉对人的何五妹发了脾气,把碗收了,不卖于他。
山羊胡眉毛一竖,没及开口,旁的乡下汉们都把眼睛努过来,他便一下失了气焰,嘀咕着走开了。
……
何水生出了大风头,但江潮渐高,没有了再逞能的余地,他也随后上了船去。
可弄潮之戏并非结束。
不能凫水,尚可操船。
大潮一波高过一波,江面已如峰峦连绵起伏,海船在其中,一时登上山巅,转头又坠入渊底。
虽不如凫水花哨,但惊险尤胜。
稍有不慎,便会被大潮碾成齑粉。
但各家船帮的海船竟不退却,反而于这万顷碧涛中竞相争流。谁家能坚持更久,谁家的操船技术便越高明,便越能在往后的海贸中吃下更多的份额。
可惜何水生虽在凫水中夺了魁首,所在船帮襙船的手艺却稍差一筹,不久便支撑不住,狼狈退场。
江面上只剩几家大海商继续耀武扬威。
渐渐的。
江潮愈加汹涌,潮头一道叠着一道轰隆而来,仿佛海龙王发了癫狂,把那海上的仙山一座又一座拔起,一股脑全驱赶着撞上那岸上捍海石塘。
翠玉冰裂,烂银乱飞。
堤道上已然立不住人,人群纷纷往高处退去,到这时候,第二层堤道上,那些富贵人家立起的高台、张起的帷幕反倒成了观赏钱唐怒潮的绝佳位置。
江面上也争出了结果,一家跑南洋的船帮笑到了最后。
那条海船放了几炮宣告胜利,而后驾船冲上潮头,仿佛驾着高高的江潮得意凯旋。
岸上看客们纷纷欢呼赞叹之际,有人眼尖。
看!
还有一条船!
人人翘首张目。
但见大潮深处,竟还真有一条船伏波而来。
岸上人群虽有惊呼,却并不惊诧。
钱唐这地方机会遍地,富得快,穷得也快,总少不了拿命搏个出头的猛士,这艘船大抵如是。
但那船驶得近些,懂行的看出不对。
通常用于弄潮的船都是特制的船型,不能太大,太大在诡谲的风波中操作不易;也不能太小,太小压不住潮水容易被掀翻,宜用中而坚的船只,形制也更接近战船。
但这一艘船却是常见的大福船,方头大肚,是商人跑海的首选,但失于笨拙,难用于弄潮。用这种福船于这大潮滔天时闯入钱塘湾,不是搏命,而是送命,几乎可以预见一场惨烈的船难将在眼前。
于是岸边看客欢呼愈隆。
那大福船也好似得了激励,登波蹈海投岸而来。
潮头推着大船如飞。
一眨眼。
离岸不过百丈。
岸上欢呼小了许多,概因有人瞧见,那艘船从帆到船体好像多有破损,仿佛才经历过一场灾劫。
更近五十仗。
欢呼没了大半,看客们都清清楚楚瞧见,福船甲板上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无。莫不是鬼船?!
福船闯入百步之内。
早已无人欢呼,只有一片惊恐——船上无人,也就意味着——大船直直冲石塘而来,抵近时,忽又被大潮高高抛起,携着被戏耍的千钧之怒,重重砸下。
撞击声。
破裂声。
一时震耳。
待看客们重新聚拢而来,人人惊惶未定、结舌难言,唯有江潮愈加高亢的“狂笑”里,夹杂着周遭被波及的倒霉蛋们的惨嚎与呻吟。
而福船砸下的地方,原本是一富贵人家搭建的观潮木楼台,当时哪及躲闪,一大家子都被压成了肉泥混在了木屑之中。
福船匍匐在断木与骨肉混杂的废墟上,船体松垮似要散架,到处有火熏与血污。
船腹破开一个可容人出入的缺口,黑洞洞的,引人窥探。
围过来的看客愈来愈多,但谁也不敢真就上前,直到一个平日素称胆大的泼皮出来挑头。
“呔!多半是遭了海盗。人死光了,船却走脱,顺潮漂至,船中指不定还有财宝,正该爷爷发财!”
他非但大咧咧上前,更直接闯进船舱一探究竟。
很快……
一声尖利的惊呼,教本已意动的人围退开了几步。
之后便是难捱的等候。
终于。
那泼皮四肢并用从破口爬出,同伴们赶忙上前,将他扶起,带离福船,追问船中有何物。
可泼皮神情恍惚,话到嘴边怎么也哆嗦不出来,惹急了旁边一个莽汉,上去揪住衣襟,啪怕两耳光。
总算教泼皮两眼聚了神。
“你特娘到底看见了啥?”
他说:
“死人。”
“全是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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