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璨亲自下了九重玉阶，搀扶贺述微起身，道深信贺相为人，让他实不必如此。</p>
贺述微却没有顺着李璨的话揭过此事，他按着李璨的肩，像是要扶着他替他铺平最后一段帝王路。</p>
“陛下，臣意已决。”</p>
贺述微摘下了梁冠，没有再戴回去。</p>
殿外的雨停了，贺述微慢慢出去，天光阴郁的笼着太极宫，在他身前照出阴影。</p>
他曾经追随过三任帝王，明宪皇帝于他亦师亦友，有知遇之恩，神宗皇帝是他一手教导，对他信重至极，而李璨是先帝临终托孤。</p>
数十年风风雨雨，都在这天子明堂前见过了。</p>
“贺相当真要致仕吗？”沈霜野落后两步，道。</p>
浓紫襕衫黯淡，贺述微在侧首时流露出苍苍暮气，他同沈霜野站在一处，便如朝晖和夕阳，一人风头正盛，而另一人已至迟暮之年。</p>
“谭理一案，我确有识人不明的责任。”贺述微道，“我老了，确实该退了。”</p>
贺述微曾经视太子为明主，但太子在矿山案中让他失望了，他也曾提携谭理这样的后辈，但他其实在谭理不肯招认的时候就明白了一些事。</p>
贺述微没有指使谭理做过什么，但不代表谭理没有为他做过什么。</p>
端南水患是个很好的机会，它扳倒了王兖，成功让贺述微晋身中书令，此后半数朝堂，提拔的皆是寒门官员。</p>
同为局中之人，贺述微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干干净净的纯直之臣，如今才发现，原来他走来的一路同样满是污秽。</p>
入了这朝堂，没有人能再是干净的。</p>
他也不例外。</p>
这明堂宫阙垂落的阴影渐渐覆盖在他们的来时路上，像深不见底的黑渊，能把人吞噬殆尽。</p>
“贺相不必妄自菲薄。”谢神筠道，“贺公人品贵重，十余年来为国为民殚精竭虑，有目共睹。”</p>
“我也是人，也会犯错，没什么好回避的。我等同朝为官，只有立场，没有对错。”</p>
贺述微慢慢看过眼前诸人，恳切道：“日后朝堂与陛下，就要仰赖诸位了。”</p>
“走吧。”贺述微转身离开，深紫的衣摆斜过暮色，渐渐走到天光之下。</p>
谢神筠和沈霜野一同看着他离开，像是在看一个故事走到结局。</p>
良臣末路，总归是让人叹息。</p>
他们昨夜私语转眼应验，沈霜野道：“贺相能容得下你，你却容不下他。”</p>
沈霜野早年曾与昭毓太子一同在麟德殿进学，贺述微是主讲官之一，他们没有师生之名，却有师生之谊。</p>
沈霜野站在这里见证过昭毓太子的疯狂，如今也看见了贺述微的落幕。</p>
也许在更远的将来，他也会在这里知道自己的结局。</p>
谢神筠看着那身深紫袍服穿过丹凤门，被朱色吞噬：“你还不明白吗？是咱们这位陛下容不下他这位三朝宰相了。”</p>
“贺相是寒门取士出身，与世家抗衡多年，”谢神筠道，“可在朝堂之上，李氏，才是最大的世家啊。”</p>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1，天下皆为帝王私有，他们手中的权力，容不得旁人来分享。</p>
贺述微正是没有看明白这点。</p>
沈霜野：“贺相致仕之后，中书令一职必会由岑华群担任，他圆滑有余，坚定不足，上能逢迎帝心，下能统摄百官，正是陛下如今会喜欢用的人。”</p>
“世家积弊已深，不能一蹴而就，”谢神筠道，“岑相公同样出身寒门，却不如贺相一般对世家成见颇深，陛下如今要的是权术制衡、朝堂安定。”</p>
“贺相其实没有看错，假以时日，陛下必会是明主。”沈霜野已经看见了来日，朝野肃清，政令通达。</p>
谢神筠沉默片刻。</p>
“昔年永和皇帝年轻时也曾是朝臣拥戴的明主，继位不过两年便沉迷享乐，重用宦官，”谢神筠道，“寄希望于旁人身上是最愚蠢的事。”</p>
这就是她与沈霜野最大的不同。沈霜野仍旧心怀天真理想，而谢神筠最恨倚赖旁人。</p>
“咦，可我这样相信你，这难道也是蠢事吗？”沈霜野笑吟吟道。</p>
“自然是愚蠢至极。”谢神筠转而看他，搁在袖中的指尖却微微掐紧，“我是弄权之人，你却想做清直之臣，你我之间，总归是道不同，不相为谋。”</p>
“我此生惟愿河清海晏，百姓安定，”沈霜野仍是含笑，仿佛漫不经心，“殊途同归而已。”</p>
——</p>
贺述微自那日散朝之后便一病不起，数日间竟已至沉疴难愈、药石无医的境地。</p>
皇帝知晓后痛心不已，亲赐御医无数至府上为宰辅诊脉，却无一例外都面露难色，只敢开些温补之方。</p>
一时贺相府上探病侍疾之人无数，但都被闭门谢客，不再接待。</p>
这日天气好，贺述微喝了药，竟似有所好转，从床上起了身，让人在屋外树荫下的石桌上摆上棋盘。</p>
“惟礼走时，我曾与他约定来日再下完这局棋，”贺述微慢慢摆好棋子，“可惜，只怕是再无相见之日了。”</p>
短短数日，贺述微便瘦得见骨，晾在树荫下，像是一道薄薄的影子。</p>
他执棋的手也在微微颤抖。</p>
“七娘，你替惟礼与我下完这盘棋吧。”贺述微慈爱道，“来日他若回来，你便说，这棋我已经与他下过了。”</p>
卢思吟眼眶微红，知道贺述微如今已有回光返照之状，强忍住悲意，与他对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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