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神筠缓缓笑起来：“那可真是巧。”</p>
“不算巧。你昨晚去了哪儿？”沈霜野重新问了一遍，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那隐约的压迫感也终于清晰起来。</p>
谢神筠扯掉了帕子，雪白的脸毫无瑕疵：“何必明知故问。”</p>
“为什么？”沈霜野短暂地闭眼，再睁开时目□□光，直刺人心，“东宫于圣人再无威胁，何必连遗孀幼子都不放过？”</p>
“当真毫无威胁吗？”谢神筠不闪不避地迎着他的目光，轻轻说，“沈霜野，你我皆知，陆庭梧那封炸毁矿山的手信到底出自谁手。”</p>
“你知道。”沈霜野倏然箍住她手腕，沉声说。</p>
他在那瞬间生出齿寒之感。</p>
这才是谢神筠自矿山之后始终隐而不发的目的，她知道，所以才竭尽手段逼太子谋反。</p>
沈霜野下到庆州的第一日就知道那封手书是伪造的，为此他隐在朝堂党争之中尽力斡旋，但是没有用。</p>
“沈霜野，”谢神筠临窗而坐，帕子落在她袖间，像捧仓促的雪，“你原本是想扶持太子的，因为太子最大的优点不是仁善宽厚，而是软弱无能。做臣子的最喜欢这样的君主，听话心软好控制。”</p>
朝堂之上由来君强臣弱。</p>
太子能得拥簇难道仅仅是因为东宫正统和仁德宽厚吗？不，还因为他软弱。</p>
“可他太软弱了，太子若登基，陆凝之就会成为下一个谢皇后。”谢神筠轻轻嘲弄，“他原本可以明哲保身的，只要他在御前上书说一切都是陆氏所为，他毫不知情，陛下会震怒，但也一定会放过他，因为陛下从未想过另立储君。”</p>
可太子太没用了，一个储君，可以软弱无能，却不能愚蠢多情。</p>
沈霜野该比任何人都清楚皇帝从来没有废除东宫的意思，也没有想过要杀他。</p>
太极宫变，太子谋反之后，是沈霜野御前护驾，他听命于帝王，若无天子令，燕北铁骑如何敢越过禁军押送太子至大理寺？</p>
皇后就是看清了这一点，才必须要除掉太子。</p>
沈霜野道：“陛下的确从未想过要另立储君。不仅是因为赵王殿下身体孱弱，子弱母强，还因为太子仁善宽厚，他若登基，一定会善待赵王母子。”</p>
“而皇后……”未尽之言皆在这声冷嘲中。</p>
“而皇后刻薄寡恩，必容不下太子。”谢神筠替他说下去，凉薄讥诮之色渐浮于眼，“太子妃难产的消息今早递到御前了吧，陛下是何反应？”</p>
沈霜野瞳孔微缩，漆黑冷厉的眉眼越发深刻。</p>
太子妃难产而亡的消息一早就递到了御前，皇帝听罢后没有吭声。不仅没有吭声，他还压下了朱雀台宫人指证南苑的供词，让三司接着审。</p>
“东宫于我确实毫无威胁，我要杀她，等不到现在。”谢神筠厉声道，“我告诉你，太子妃是服毒自尽的，太极宫中，谁能叫她自尽？！”</p>
谢神筠的声音冰冷刺骨，“刻薄寡恩才是帝王本色。咱们那位陛下，看似优柔寡断、软弱多情，可他是个皇帝啊，他一手捧起了皇后，不仅是要打压太子，还要提前为太子铲除外戚，他从未想过要废除东宫，因此我们皆是他手中的磨刀石。”</p>
东宫后党朝堂争斗十余载，没有人是赢家。皇帝高坐天子堂，始终冷眼旁观，百官群臣、皇后太子皆是他手中傀儡。</p>
唯一的意外便是谢神筠逼杀了太子。</p>
“权术制衡于皇帝而言是信手拈来，于臣子却是机关算尽。如今皇后独大，他又能忍皇后到几时呢？”</p>
帝王心术无过于权衡二字，百官和妻儿都是天子手中的提线木偶，他手里攥紧的线头就是权力，绝不会容人觊觎。</p>
谢神筠冷笑道：“如今废后诏书应该已经下到鸾台凤阁了吧？”</p>
沈霜野出宫之前，皇帝已经拟好了废后诏书。</p>
——</p>
天色渐沉，星月宫灯渐次而亮，却照不进深殿重帏。</p>
殿中熏起了草艾，混着袅袅升腾的沉水香，皇帝面色虚白，冷汗涔涔，在半梦半醒间仿佛看见了太子。</p>
“昭昭……”他忍不住伸出手去。</p>
这个儿子是他的嫡长子，幼时皇帝也曾抱他于膝，教他诗书礼义。李昭很乖，目中满是濡慕，一晃眼，这个儿子似乎就长大了，如日升朝阳，灼亮得刺杀人眼。</p>
皇帝不想看见他。</p>
但如今这天色太暗，殿中昏沉，他忽然就想看看那暖阳再照进来。</p>
“父皇……”</p>
梦醒了，他看见赵王坐在榻边，苍白的脸上还有未干泪痕。</p>
“是阿璨啊。”皇帝说，他吃力地抬手，颤得厉害，“阿璨，你来。”</p>
他端详李璨的眉眼，这个儿子生得秀美，顾盼之间像他的母亲，唯有那双清透惊惶如林间鹿的眼睛同皇后截然不同：“……废后诏书已至凤阁，你可会恨我，废掉了你的母亲？”</p>
李璨摇头，他只有十二岁，看上去却远比实际年龄要小，近乎稚弱：“我知道，父皇是为了我。”</p>
“子弱母强……日后必是朝堂之祸，”皇帝叹息着说，“你母亲，可以荣养，却不能依赖。”</p>
“儿臣知道的。”李璨低顺道。</p>
“不，你不知道……”皇帝呼吸陡然急促，“绝不能让她留在长安，让她迁居洛阳，洛阳有行宫，有牡丹……谢氏子弟皆不可用！贺相为帝师，辅佐內朝，秦叙书耿介，一心忠君……”</p>
皇帝一阵咳嗽，鲜血自他唇边溢出，李璨大惊：“父皇，太医、快去叫太医——”</p>
陈英守在榻边，立即叫人。</p>
皇帝却没有动，他紧紧攥住李璨的手：“璨儿，今夜过后，你就是天子！权柄在握百官跪拜，你要记住……身边之人可用不可信，帝王之道，心术权衡、御人决断，缺一不可，你可因势利导，但不可为势所用……”</p>
皇帝喃喃道，声音渐低，几不可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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