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蓝蓝被噎了个正着。</p>
一片朗笑中沈霜野从容开口：“宣世子自不量力了，做什么要与崔御史讨教嘴上功夫，这不是以卵击石么？”</p>
他话说得圆滑，又兼身份压了两人一头，将暗地里的锋芒都化作了春风细雨，场面顷刻就圆了回去。</p>
谢神筠以手扶额，红潮在乐声里蔓得更明显。</p>
她对面的屏风后映出沈霜野的背影，肩背轮廓和屏风上高峻的山峰重合。他仍是端坐，如霜侵寒野、山镇江流的姿态比旁人都显眼。</p>
谢神筠碰倒酒盏，道：“你们笑什么，这顿饭请来请去左右吃亏的不都是我吗？”她转头对沈芳弥道，“他们要是这样，我就只有让阿昙请我吃饭了。”</p>
沈芳弥也笑。</p>
宴后众人三三两两地约着去游湖听春评，谢神筠被那乐声勾得头疼。拒绝了秦宛心的邀请，径自下楼去了。</p>
沈霜野侧头，望见她水红的披帛迤逦而去。</p>
谢神筠沿着回廊往下。这楼建得精巧，回廊凌空悬在外侧，底下的观景台又是浮木搭建，往前一直没入水中。郡王府叫人封了湖，此时碧波万顷不见片帆，惟有湖光山色相映成趣。</p>
湖上风大，她吹了会儿风，脑中渐渐清明。</p>
浮桥掩不住人沉稳的脚步，裴元璟捏着小竹扇过来，同她说了今日的第一句话：“湖上风大，小心着凉。”</p>
谢神筠理了理披帛，说：“裴大人站的地方才是风口，风大浪急，可千万小心别湿了鞋。”</p>
裴元璟站得稳稳当当，袍角在风中微动：“郡主都站得稳，我又何必担心。”</p>
他远眺湖光山色，神情淡淡，“谭尚书在工部多年，不算无功，但也无过，你把岳均放到工部，就是立在他眼里的靶子。”</p>
“谁说他是靶子？”谢神筠似乎觉得有意思，“他分明是我放在陆庭梧面前的绊脚石。”</p>
“他不是，工部侍郎的位置陆庭梧坐不了，但不意味着他会拱手让人。”裴元璟道，那就是个背锅的位置，陆庭梧想握在自己手里，但绝不会亲自去坐。</p>
“御史台数次稽查都无功而返。你不信任崔之涣，转而换上了许则，但换谁都没用，你对此心知肚明。”</p>
谢神筠道：“陆庭梧在矿山做了什么事你比我清楚，工部账目稽查无功而返是因为太子站在陆庭梧身后。你应该劝了太子不要去查工部的账吧？但他没有听你的。”</p>
谢神筠说中了。</p>
工部如今看似清澈如水，实则底下一团烂泥。紫极宫是贺述微与皇帝的博弈，太子原本只须作壁上观，但他没有听裴元璟的劝告。</p>
“北司和御史台同样没有查出问题，”裴元璟淡淡道，“这不是太子殿下能左右的事。”</p>
“那我应该谢谢你提醒我我身边还藏着鬼。”</p>
“你不需要我提醒，你是故意的。”裴元璟道，“挪用砖木的事牵扯到了圣人，你让许则弹劾工部账目的用意绝不仅仅只是为了转移视线，你在盯着工部的账。但如果你真的想彻查工部的账目，去查账的就不该是郑镶。”</p>
权力倾轧中没有立场，只有利益。</p>
郑镶是皇后提拔上去的人，但他也可以在谢神筠的打压中接受来自陆庭梧的示好，因为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p>
那不叫背叛，他只是在为自己谋求出路。</p>
许则的弹劾没有查出任何有用的东西，这不是谢神筠的作风，她从来不做无用之事。</p>
谢神筠太会伪装和隐藏自己，她永远把真实的目的藏在重重迷雾后，只等一个一击必中的机会。</p>
“俞辛鸿死得太容易了，他不该死得那么早，那么干脆。”谢神筠轻巧道，“他是被养在工部的伥鬼，那些不干净的账目都被他吃掉了。”</p>
俞辛鸿是伥鬼，伥鬼不值钱，所以被抛掉时显得那样容易。</p>
但他对谢神筠来说还有价值，她要让死人把吃掉的东西都吐出来。</p>
“他让你一无所获，所以你得从他的遗物里找到其他值钱的东西。”裴元璟了然道。</p>
谢神筠没有看他：“值钱的东西指的是陆庭梧吗？他听到这种评价大概会很高兴。”</p>
裴元璟也没有看她，他远眺山景，看那颜色都晕成了一道淡淡水墨：“你查工部的账对他来说是种压力，这代表矿山的案子始终没有结束。”</p>
竹扇轻轻磕在掌心，裴元璟道，“但你没有证据。”</p>
“我不需要证据。”谢神筠意味深长道。</p>
楼上传来脚步声，她看着沈霜野从楼上走下来，“盯着庆州矿山的不止我一个，陆庭梧该害怕的也不是我。”</p>
裴元璟也回头：“我忘了，借刀杀人，向来是郡主的拿手好戏。”</p>
沈霜野离得很远，如隔云端。但渐渐便近了，他垂眼看下来的神情显得漫不经心，又有点冷淡。</p>
“你也不遑多让，”谢神筠清清淡淡地说，“孤山寺刺杀的时机挑得很准。”</p>
裴元璟否认得很快，用一种谢神筠太看不起他了的语气说话：“如果是我，我会让你死在庆州。”</p>
“在庆州时陆庭梧不该手软的。”谢神筠笃定道，“所以你替他动手了。”</p>
裴元璟不接受这种指责：“我和他的关系没好到那种地步，郡主如果还记得的话，你才是我的未婚妻。”</p>
“郡主，珩之！”宣蓝蓝哒哒哒地跑下来了，在回廊上时就探出身来朝他们招招手，身后跟着怀抱琵琶的蝴蝶娘子，“一道去游湖啊。”</p>
“升官发财死夫人，加官进爵小登科，”谢神筠眼底含笑，对宣蓝蓝摇了摇头，“如果是我的话，我会很乐意换个未婚夫的，毕竟旧的不去新的不来。”</p>
“看来郡主是已经物色好新人了。”裴元璟道。</p>
谢神筠顿了顿，抬眼望向高楼上的人。</p>
沈霜野缓步下楼，鸦羽似的袖栖息在风里，像停云掠水的玄鸟，振翅时威仪遮天盖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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