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神筠上了船，让随行的禁军不必跟，船夫正要摇桨，谢神筠却自月洞窗看见一个熟悉人影。</p>
“荀诩也请了他？”谢神筠道，“今日还真是热闹。”</p>
荀诩对定远侯素来尊崇，特地另外给沈霜野下的帖子，请他务必赏脸。旁的不说，沈芳弥在京七年，也算是受过他诸多照拂，沈霜野接了帖子便带着妹妹来赴宴了。</p>
“呀，是暮姐姐。”沈芳弥停在袅袅春风里，有种不堪摧折的柔弱娇嫩，她冲谢神筠腼腆一笑，打过招呼便被交好的小姐妹叫了过去。</p>
“侯爷也是来赴宴的？”谢神筠在晃动的水波里对沈霜野露出一个隐约的笑。</p>
沈霜野被那笑意一蛰。</p>
“真是巧。”沈霜野不走心地说。</p>
谢神筠道：“既然同去赴宴，不如我载你一程？”</p>
“不必了，”沈霜野直截了当地拒绝，偏头去寻沈芳弥的身影，“我与舍妹……一道来的。”</p>
最后那四个字说得艰难。</p>
沈芳弥已坐上了小姐妹的船，几个十四五岁的妙龄贵女凑成一堆，花骨朵似的从月洞窗里探出来，正指着沈霜野叽叽喳喳地说话。</p>
定远侯风姿独灼，世无其二。</p>
曲水边香钗华服如云，沈霜野独行其中，似霜刃切斩流云，偏又威势尽敛，让人情不自禁注意到他的同时，也下意识地避开他的锋芒。</p>
“请吧。”谢神筠还在看他，倒像是笃定了他会与他同乘。</p>
沈霜野冷静地和她对视，湖上又不是没有别的船——</p>
片刻后，他撩袍坐在谢神筠对面，提水沏茶。</p>
中间没了遮挡，沈霜野却仍旧觉得他看不清谢神筠的神情。</p>
谢神筠远观是天边云，飘渺不定，望之清寒；近看时是水中月、雾里花，虚虚实实，你觉得离她很近，伸出手却只能摸到一场空。</p>
“百年才修得同船渡，”谢神筠又露出那种隐约的笑意，“我与侯爷有缘。”</p>
湖边细柳照水，枝上歇了三月燕。</p>
谢神筠在这潋滟波光中透出别样艳色，耳边珍珠衬着山水的光将她打磨得圆润，那样美丽且无害。</p>
金饰能装点她的富丽，配上明红方显端贵璀璨，她身上却出现得少。谢神筠总是戴珍珠或者玉石，匠气轻，纤尘不染。</p>
“郡主这话，对船头的船夫也适用。”沈霜野在这透薄的天光里说。</p>
谢神筠被逗笑了似的，眼眸一弯，在这瞬息间流露出来一点真，那点真因为罕见，所以显得尤其难能可贵。</p>
沈霜野同她几次照面，都觉得这个人透着假。</p>
浅笑是假的，挑衅也是假的，谢神筠那双含情目里藏着雷霆万钧，但都被更深更沉的冷酷死死压下去。</p>
不露声色永远是谢神筠的假面，那些藏在细枝末节里的云波诡谲是谢神筠放出来的饵，不着痕迹，但又引人探寻。</p>
沈霜野嗅觉敏锐，闻到了她身上的血气。</p>
敬而远之才是他应该做的。</p>
“侯爷自然是与众不同的。”谢神筠似是觉得他话有意思，轻轻笑起来，“从前与我说不是同路人，可今日不也同舟共济了吗？可见世间之事绝无定数。”</p>
“世间之事确实从无定数，可我以为像郡主这样的人是要把事事都掌控在自己手里的。”</p>
阿烟左右看看，捧了桌上蜜枣蹲去船头和船夫搭话了。</p>
“我倒也没那么大的本事。世事如棋局千变万化，不到最后谁又敢说一定能赢。”谢神筠道，“况且你我到底是棋子还是执棋人，可说不清楚呢。”</p>
湖上有风，从东边吹到西边，恰自穿堂过，把谢神筠鬓边珍珠流苏吹得叮当作响，她耳垂上的玉坠也轻轻晃动，细丝坠着的玉珠落到颈侧，往下有一点胭脂殷红如血。</p>
那点胭脂色被风吹得浅了，叫沈霜野只想把它变得更红。</p>
沈霜野错开目光，谢神筠在风中颜色也淡了，看上去有点寂寥。</p>
沈霜野在这风声里说：“人生在世，可不止有这两种选择，郡主若执拗于棋盘上这方寸之地，就算下得再好，到收官之后也只会变成弃子。”</p>
谢神筠把目光挪回来，像是头一次看清他。</p>
“可惜你生在朝堂，就只有非黑即白一种选择，这盘棋下不下你说了不算。”谢神筠在这温淡的话语里显露锋芒，“你不想当黑白两子，却已经是局中霜刀。”</p>
沈霜野指沾茶水，在桌上画了两笔：“这盘棋谁说了算，你吗？”</p>
谢神筠不语。</p>
“你不想做刀下鬼，我也不想当局中人。”他指腹下是一个杀气腾腾的杀字，沈霜野杀气寒冽，撕碎了谢神筠的假面，“你既然说我有霜刃，那我自然能斩尽一切可斩之物，棋局也不例外。”</p>
谢神筠拿他当刀，他却把谢神筠当人。血肉之躯会痛，还会死。</p>
谢神筠对此视而不见，这让沈霜野的反击像是打进了一团棉花里：“刀锋破局又有什么用呢？你握刀一日，便一日在局中。”</p>
谢神筠眉目含情，在情意绵绵的春风里对沈霜野露出獠牙。</p>
“你不想当手无寸铁的人，便只能做套着铁链的狗。”谢神筠端茶轻抿，那是种默不作声的挑衅，“狗啊，有了链子就得摇尾乞怜，可若没了脖子上的绳套，便只能当惶惶不可终日的丧家之犬。”</p>
茶汤袅袅的白气散开，素白的瓷盏在谢神筠手中也被衬得糙了，她话里隐有讥诮，“沈霜野，你该感激我。”</p>
再没有人能像她那样理所当然，把驯服和掌控当成天经地义的事。没有人喜欢被当成狗，就算是当谢神筠的也一样。</p>
沈霜野有一点没有说错，谢神筠眼太利，心太狠，她追求的是一击即中，在此之前她会有漫长的伪装和蛰伏。</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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